第六章
淳則帝姬就是個災星,她在父皇跟前進讒言害死母妃、污衊母妃,使自己連母妃最後一面也不曾見著。她搶走了父皇,如今又有皇后庇護,英國公府求娶,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偏生要來和自己作對,為什麽所有好事都被她占著呢?到底憑什麽!
經過和齡時,儀嘉帝姬禁不住冷笑一聲,駐足道:「淳則妹妹來得好早,是聽說了姊姊的婚訊特特來恭喜我的嗎?倘或是,那姊姊我可真是受寵若驚呢……怕就怕某些人心術不正,專愛搶別人的東西!」
她這也是火氣上來了,嘴上實在剎不住,也不管身處何處,只知道不說出來火氣難消,便壓低了聲音罵道:「小賤種,你同你母妃都是賤人。你母妃比不得我母妃,她會死是她自己蠢,如今怎麽著?你也不如我。」
覷著她微白的臉色,儀嘉帝姬隱隱向後方蕭長的人影看去,聲氣里不掩得意,「眼下權泊熹是我的駙馬,父皇聖旨已下,覆水難收,你能如何?假使他心裡有你,今後也不能夠了。欸,你聽清楚了嗎?小賤種。」
和齡腦袋裡嗡嗡直響,恍若刀劍出鞘時的嗡鳴之聲。她比過去成長太多,使勁按捺著,終於沒有一拳頭揮過去,在養心殿這地方同儀嘉帝姬起爭端並不適宜,父皇曉得她對權泊熹有意,別回頭反倒誤會是她成心地找儀嘉帝姬的麻煩。
可是怎麽辦呢?這口氣不能白白咽下,她辱罵自己是小賤種可以忍一時風平浪靜,然而她連母妃也一同罵進去卻實在教人忍無可忍。
「姊姊沒聽過一句話嗎?」和齡深呼吸一口,眼角壓抑住一抹詭秘的流光,「看我是什麽人,取決於你是什麽人。」你瞧我是賤人賤種,那你自己又是什麽好玩意兒?
儀嘉帝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一時無言可對,只能乾咬著牙瞪著她。和齡臉色白白的,微低了下巴,只是在背著周遭人目光時她卻恍惚地笑了笑,忽的壓低聲線挨近儀嘉帝姬說了一句話。她聲音輕,眾人都聽不分明,只瞧見儀嘉帝姬在聽見後臉色驟變,剎那間竟是舉起了手,併攏的五個指尖刀子似的,指甲尖細,作勢要搧淳則帝姬的臉。
而淳則帝姬似是唬住了,這樣的巨變是在一瞬間里,誰能料到儀嘉帝姬在養心殿也敢出手傷人,還是打同為帝姬的妹妹。門裡柑橘公公驚得張大了嘴,一霎兒間已經在琢磨著怎麽回稟皇上了。
廊柱前,和齡閉起了眼睛,打吧打吧,眾目睽睽之下,就怕你不出手呢。
出乎所有人意外,儀嘉帝姬揮起的手掌教來日的駙馬權泊熹一把捏住了,誰也沒看清他怎麽移動的步形,彷佛眨了下眼睛,他就站到了淳則帝姬身畔。
儀嘉帝姬的手腕子在權泊熹手裡彷佛一根枯枝,他稍一用力就能將她變作一個廢人。
「帝姬此舉不亞於鄉野村婦,委實不堪入目。」他面上沒什麽表情,似乎說下這樣不留情面言語的人並不是他。很快他就將她的手扔下了,習慣性地自袖中取出一方凈白無紋飾的帕子擦拭手指和掌心,擦完了,交給了身後跟著的宮人,這是不要了。
儀嘉帝姬氣得渾身直打顫,到這一步,她指著和齡,「是她罵我!說到粗俗的鄉野村婦,難道不是她嗎?」
周遭兒的宮人都在瞧熱鬧,只是主子們的熱鬧不是能光明正大看的,眾人耳朵都伸得長長的,卻沒一個人敢將這動靜捅進暖閣里的皇上跟前。
陽光下淳則帝姬的皮膚白得恍似透明,她蒼白著臉孔看著儀嘉帝姬,只是不說話,十分怯弱楚楚,眾人便聯想到這位帝姬凄苦的經歷。樊貴妃害死良妃娘娘,她的死是咎由自取,走到這一步都是自己種下的,儀嘉帝姬如今這般咄咄逼人實在太不應當。
卻說和齡,權泊熹會出手相幫是始料未及的,她原來打算的是儀嘉帝姬動完手她再動手,打嘴仗、打架她自認自己都不輸人,不爭饅頭還爭口氣呢,沒打算依靠別人……可是他卻站在她這邊。和齡微抿著唇抬眸看權泊熹,他卻不看她,玉樹一般的身姿熠熠生光,像廟堂上的金佛。
這裡僵持不下,門裡柑橘公公見此情況趕忙兒笑著出來打圓場,「這是怎麽說,兩位帝姬是親姊妹,有什麽心結好好說都能解開的,別教皇上操心才是。」
提到皇上,儀嘉帝姬那團騰騰的火氣才減弱下去,淳則帝姬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不過是在眾人跟前作戲罷了。這才驚覺自己險些兒落入她的圈套里,要真打了她,回頭父皇料理起來都成了她的過錯了,便笑盈盈道:「妹妹別在意,方才我是逗你玩兒呢,虧得泊熹曉得其中厲害,否則我們倒真對不住你啦。」言下之意,權泊熹幫和齡是為她。
柑橘公公伸了伸手,把儀嘉帝姬往門裡引,「帝姬隨咱家來吧,總不好教皇上等著您吶。」
「就來了。」儀嘉帝姬揚唇輕柔地笑,眼中揉進纏纏情意,深凝了權泊熹一眼。
他忖了忖,淡淡彎唇回應。
和齡正要說話,權泊熹卻負手大步而去。
她來這兒不為別的就是找他來的,她不是糊裡糊塗過日子的人,而今必須要弄清楚他是怎麽想的,假使他決心要娶儀嘉帝姬了,那麽她也不是揪著過去的感情死纏爛打的人;假使眼下對儀嘉帝姬的種種不過是緩兵之計,他的心意仍同那個雨夜時無二致,如此,她亦能夠乾脆果斷。
和齡知道自己有多喜歡權泊熹,從頭一回在沙漠里撥開風沙瞧見他,她已然心動了。為了這個男人,哪怕拋卻帝姬身分隨他而去也是甘願的。其實去哪兒都成啊,她記得戲里不是個曲子嗎,唱道「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幾句。
「只羨鴛鴦不羨仙」啊,此句當真妙不可言。母妃沒有過的幸福,她想要牢牢抓住。
尾隨著權泊熹出了養心殿,不知是否刻意,他往僻靜無人的甬道里疾行。和齡趕不上他的腳程,只得吃力地一路提著裙子一路跟著,像個小尾巴。周圍是鱗次櫛比的屋舍,和齡走得頭暈氣喘,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你站著!」和齡提口氣小跑起來,一把拽住權泊熹的手,牢牢攥緊了。她手指間用力是害怕他掙開,沒承想,他竟回握住了她。
時值秋天的尾巴,料峭的風吹起來,身體已經能感受到涼意了。和齡咻咻地喘著氣,看著兩人交握在一處的手,動了動唇,嘴裡吧唧了下。他掌心裡有溫溫的暖流源源不斷透過皮膚傳遞給她。
和齡抬眼,忽然想起那塊被他擦過手後丟棄的錦帕。她提醒他,「我的手很髒的,剛兒我還餵魚吃米來著,足這麽大一團!」她抽出手比劃著,削蔥尖兒似的手指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瑩白的弧線,「喂完我連手都沒洗,你難道不嫌我臟?」
權泊熹微蹙著眉,漆黑的瞳孔里流露出寧靜深遠的況味。他把她因跑動而散下的髮絲別到耳後,並不答話,她就那麽睜著大大的眼睛瞅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輕笑著問道:「跟著我做什麽,不怕被人瞧見嗎?」
和齡鼓了鼓腮幫子,「橫豎我是不怕的,是駙馬爺怕教人瞧見你跟我在一塊兒吧。」
他倏然深深嘆息,深埋在眼底的情愫微露出端倪,沉吟著道:「和齡是對我沒有信心,抑或……你是對我們的未來沒有信心?」
他垂眸整理她微散的領口,眸中閃過一絲狠戾的決絕,抬眼時卻莞爾輕揚著嘴角,捏了捏她氣色不佳的小臉,悠悠道:「放心,這事很快便可解決,我向你保證。」
這是可以保證的?和齡歪了歪頭,額前絨絨的短碎發在陽光里折射出金色的暈澤。她朝他勉強地笑了笑,心裡卻認為這不過是權泊熹的託詞,他也是束手無策吧,但是不想讓自己失望,因為要想解決這賜婚一事就必須過純乾帝這一關,自古軍令如山,除非皇上死了……
「不可以告訴我你的計劃嗎?」和齡難堪地垂下了腦袋,腳後跟在地上搓來搓去,「皇後娘娘攛掇著父皇要把我指給蕭家,我實在不曉得怎麽違抗,便是你的賜婚旨意取消了,緊跟著我的卻會下來。泊熹,反正我是不要嫁給蕭澤的,我和他沒那麽熟,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眼睛里亮亮的,突地道:「你帶我走吧!我們可以去大漠、去回紇,我們走得遠遠的,風吹草低見牛羊,多愜意的日子,你說好不好?」
他唇角的弧度有一瞬的僵硬,很快恢復如常,眼神卻一寸一寸冷凝起來,淡聲道:「和齡,我們哪兒也不消去。」他的手在她後頸無意識地摩挲著,語意里蓄著柔烈壓抑的瘋狂,「你父皇他啊,很快便一道旨意也下不了了。」
「為什麽?」她聽不懂,只覺得這一刻的權泊熹很是陌生,他是這般的胸有成竹,讓她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