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授魂與」尤勝於「顛倒衣裳」(2)
蒲松齡相信異性間亦能達到精神融合的境界,在妻妾、妓女之外,隱然期待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理想之愛:「知己之愛」。這是很了不起的。嬌娜和絳雪—異類女人《聊齋》,甚至大部分明清志怪小說中的花妖狐鬼,其實不過是良家婦女的變身。她們美麗而溫良,給窮書生們以性的滿足,但又不需要他們負任何的責任。始亂終棄固然要遭到譴責(《竇女》),那只是對民女適用。花妖狐鬼既然神通廣大,來去自如,那就一切後果自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典型的男性白日夢。禮教要求女人為了貞節要死要活,小說又要求女人為了愛情要死要活,無非都是成全了男性的私慾罷了,男性自己卻可以超然物外,坐享其成。嬌娜卻和《喬女》的主人公很相似。喬女拒絕了孟生的求婚,卻為他打官司,撫育孤兒成人,「固已心許之矣」。嬌娜把婚姻給了一個男人,卻把感激、尊重給了另外一個男人。感激之心,器重之意,無疑是愛情基礎。她甚至不迴避這種感情,也不憚於表達出來,她恪守了禮法,但是又突破了禮法。絳雪呢,作者反覆突出的卻是她的「無情」。作者把香玉寫成牡丹花,而絳雪是忍冬。牡丹國色,香玉嫵媚而愛嬌;忍冬耐寒,絳雪高傲而素淡。面對黃生的追求,她選擇了逃避。直到黃生表現了對香玉真摯的哀痛,她才出來安慰他。即使如此,面對黃生的抱怨,她還是表示:「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這種「無情」乃是保持人格獨立的努力。黃生後來也理解並尊重她。比起香玉的忘我之愛,這種保持自我之愛,似乎更合乎近代的觀念,而遠離傳統。后神話時代最美麗的神話總的來說,《聊齋》中的男性比起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要蒼白得多。正如葉舒憲在《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一書中指出的,大部分作品遵循的「三部曲」,即「艷遇(性的滿足)—磨難和變化—幸福(人生的滿足)」,男性總是處在被動的、受拯救的位置,形象也就大抵蒼白甚至猥瑣。比如《紅玉》的男主人公先是遵從父命背棄了愛情,後來遭遇慘禍,無力庇護嬌妻弱子,又對著紅玉「裸跪床頭」,著實令人作嘔。《嬌娜》、《香玉》獨具一格。《嬌娜》里的孔雪笠以「聖裔」的身份,卻結交被視為淫邪化身的狐精,他與嬌娜一家的友愛也讓人感動。在他們遭雷劫「天罰」的時候,他毅然挺身而出,「逆天」而行,為了所愛隕身不恤。前面提到,中國人對嗣續的關注,近乎宗教情結。在傳奇志怪小說中,多有花妖狐鬼以法術助人飛黃騰達,為人產佳兒的情節,黃生入寺本為求取功名,但對香玉和絳雪,從來不曾有此類期待和要求。他們的感情更接近近代意義上的「愛情」。香玉不幸夭亡,由花妖而花鬼,尚纏綿愛戀,最後又因愛而重生,這些描寫美麗異常—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才三四指許;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而黃生入山不返,相約死後魂托牡丹之側,臨終前,他說「此生期,非死期也」。他不再以「人」的資格為貴,寧願化作「異物」,也要與所愛相伴—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這和《紅樓夢》里絳珠仙草為報灌溉之恩化身為人,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后神話時代最美的神話。蒲松齡自己評論道:「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這裡的「貞」已經不是對女性單方面的苛求,而是雙方對等的對愛情的忠誠。他對「情」的推崇,正與《紅樓夢》「以情補天」的觀念有共通之處。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