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割裂的子宮(8)
按說過去了的就是已經死掉了的,生命永遠是從現在開始的。
許多人就是這樣的。
世界上五分之四的人都是這樣的。
還有五分之一的五分之四背著過去活。
還有五分之一的五分之一是活在過去的。
現在本來就是死了的,還有未來,都是死了的。
我想,我屬於後者。
「讓我們把過去都忘了吧,統統忘掉!
讓我愛你,你也愛我。
我陪著你,你也陪著我。
讓我們一起開開心心把這一生走完吧」
他握著我的手,深深地看我,好像看穿了我那僅僅成為一個擺設的心臟,看穿了我身體里最大的兩根血管根本是不流動的。
我很尷尬,其實不在於我想怎麼樣,而在於我能怎麼樣。
我的心臟死了,不是我的錯。
他的眼睛如果能把它激活,我是不反對的,但是,他能嗎?或許吧,我居然聽到自己的心臟突然跳動了一下。
奇迹嗎?我是從來不相信奇迹的,我只相信我自己。
我也會說,「如果給我物質和運動,我就給你建造一個世界」
可是,誰給我物質和運動呢?急驟的雨沖盪著夏夜。
多日的連陰,樹葉縱使翠綠也抬不起頭。
昏黃的路燈光下樹影披靡,沉寂的街巷。
有一個人,冰涼的手插在濕冷的衣兜,在街上走。
如果是個老人,那他可能是受遺棄者或心靈備受了傷痛的,他一定是在追悼流逝的歲月。
如果是中年人,那他可能是為了逃避什麼,責任或者義務,或者是有些「異想天開」
的繁重,他太疲乏了,他需要喘息和冷靜。
如果是個年輕人,他失戀了,或出走在外,由於過分的沉迷而喪失了記憶,他只是想搞明白一個道理。
如果是個孩子,他算術不及格,挨了父親的巴掌,從家裡跑了出來,或者是隨父母出門,父母忘了這個附帶,他迷路了……但,這次,僅是一個人。
他心中卻沒有人的糾紛。
高山的峻秀,流水的清純,海浪的洶湧,白楊樹以及風花雪月,映現在他的胸膛!
他的胸膛里滿都是令他震撼的自然景觀!
惟獨沒有人!
他抬頭望天,密匝匝的葉隙中間透露出一小片灰藍藍的天空。
「那麼,我就是那空隙了」
他想。
突然,他發現,空隙里只有一小片天空,卻站滿了全地球的人!
世界只有這麼大,我們怎能不擁擠呢?1995年7月20日晴愛始於憂患?我幾乎是憎惡母親的,非常憎惡。
只有我知道,她根本就沒有什麼精神分裂症!
她在用這樣一種卑劣的手段困住父親,連一分鐘的自由也不會給他。
父親顯然早已經看穿了她的用意,卻一副立志要縱容到底的樣子。
不知道是當初父親做了什麼錯事讓母親抓了把柄,「小人得志便猖狂」
了呢?還是父親在某一天終於在無休止的婚姻紛爭中精疲力竭舉了白旗?據說,在我出生那一年,母親腆著肚子跑到校務處、校長那裡大鬧了一場之後,父親就變成這樣子了。
從此,母親三天兩頭就這麼鬧了,從家裡鬧到學校,或從學校鬧到家裡,以至於誰見了她都躲著走,見了父親也直嘆氣。
我十四歲那年就已經看穿了她這套把戲!
父親哪怕是下班晚回家了十分鐘,母親也會鬧它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口口聲聲說父親是有了外遇,又哭、又鬧,還玩上吊,真沒意思!
也不知道父親是怎麼隱忍到今天的,好像上輩子真的欠了她多少黃豆似的。
如果父親很聽話,下了班就回家,一分鐘也不耽擱,表面上她也會平平和和的,似乎風平浪靜了。
但是,這樣的平靜久了,她也不滿意。
坐在那裡一臉憂鬱,像個棄婦似的沉默不語。
這樣更讓人驚恐。
因為用不了多久,又一場大戰就會爆發了。
父親當年是怎麼看上母親,又怎樣堅決地娶了她的呢?據說還是一樁很纏綿很動人的愛情故事。
只是娶回家之後,一切都變化得令人瞠目結舌、不可思議了。
這個女人身上有著使不完的蠻力,試圖主宰整個世界。
實際上,她的確也主宰了她所能主宰的一切,她的、她身邊的所有人的世界。
如果沒有這個女人,或許我已經和那個自己愛的、也愛自己的男人結了婚,有了無窮無盡的幸福的開始。
而她那狼藉的名聲以及她那自編自演的、莫須有的所謂病症,輕而易舉就摧毀了這一切!
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會相信她那拙劣的表演,我也不知道是哪家醫學院可以不負責任地得出這樣的結論:精神分裂症會遺傳。
反正,李明清的母親一早就認定了這樣一個結局必將發生,並毫不猶疑地勒令她的寶貝兒子和我分了手。
姐姐是怎樣一種故事,我不清楚。
我只知道,如果不是父親把自己帶的一個博士生介紹給姐姐,後來,那個博士生去美國時又帶走了姐姐,恐怕她也難逃這樣的厄運。
蘇格拉底的妻子是惡名在外,我父親的太太是臭名昭著,早晚有一天,他也會死不瞑目。
如果不是父親在××界還算是個知名人士,連我這個做女兒的也要罵他無能了。
即使如此,他仍舊是無能且懦弱的,令人厭惡。
如果不是他對我們姊妹兩個也算疼愛有加,我今天也絕對不會去看望他。
奇怪的是,看到他皺紋又多了幾道,我居然有點兒難過。
我們家的大記者王昊居然和老爺子相處得不錯,兩個人談得熱火朝天的,我就靜靜地看著母親,她也靜靜地看著我。
好像她的丈夫、我的丈夫是在另一個世界里拍戲,我們和他們中間隔著一層玻璃,透明的、好像不存在似的,卻又彼此聽不見。
我看到她冷如劍的目光中夾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她也看到我寒如冰的目光中夾帶著顯而易見的憎惡。
然後,我故意推開那扇玻璃,坐在了父親身邊,拉著他的手,好溫柔地把頭靠在他的肩頭,笑眯眯地望著她。
她惡毒地看著我,無可奈何地收回她那乍起的憤怒。
這對她的確太難了!
以至於她爬滿樹根的臉腫脹起來,扭曲變形了。
我得意地望著她笑,好像我從見到她、從進門那一刻起就是一直這麼對她笑的,或許從三年前,甚至十幾年前我就這麼對她笑了。
這個女人比我從前想象的要聰明多了,沒有她平時的愚笨,至少今天她還能剋制得住自己不和自己的女兒爭風吃醋。
但因為太過矯飾,反倒更容易讓人識破了。
有女人蠢笨至此,也算經典之作了!
真奇怪,這樣的女人當初是怎麼上的大學,又怎樣當上了教授的呢?好在學校里還有明眼之人,早早給她放了大假,否則又不知貽誤了多少良家子弟!
然而,一剎那,我似乎看到她的眼裡有淚光一閃,旋即又不見了。
是我的眼花了嗎?一定是我的眼花了!
這麼無情的女人怎麼可能會流淚呢?流淚也是假的!
就像我從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