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變質的愛之靈藥（三）

「高文————！」

少女細弱的聲音顫抖著。

高文終是將手停留在了那個危險的、只要少女因為驚懼的情緒而再往上起伏一點胸脯、就可以觸碰到他的手的位置。

「怎麼了，Lady？」毛絨絨的金色腦袋低垂，抵在少女細弱的、彷彿下一秒就會被折斷也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的脖頸之間，高文低低地問道，「不喜歡嗎？」

「——！」

人類御主被禁錮在對方力道柔和、同時卻也不容掙脫的懷抱中，身體被迫和他牢牢緊貼著，感受著從對方身上傳來的、與這夜色截然相反的炙熱體溫，只感覺自己也要被帶著一併燃燒起來了。

模模糊糊的意識中，只有「這個人不愧是被稱為太陽騎士，好暖和啊」的、貪戀著他的體溫的念頭，像是在美夢中，平緩流動的河流上漂泊的小舟一般來回搖蕩著。

但是他的舉動：他的頭髮在敏感的脖頸間蹭動的酥癢感覺；他壓低的聲線衝擊著耳膜，直達大腦；他呼出的濕熱的水汽觸碰到了暴露在外的肌膚——又讓險些沉淪的人類御主倒吸了一口冷氣，清醒了過來：「……怎麼可能喜歡……！」

「那麼，」此刻的高文清爽地就像是在和她正常打招呼的模樣，沒有看到他的舉動的人，不知道要以為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安全，「討厭嗎？」

「！……」

人類御主啞口無言。

不知道是她的哪一個反應取悅了高文，他低低地笑了起來：「不回答嗎？」

高文作為騎士品德的模範，待人接物向來穩重寬容，不會做出窮追猛打的事情；此刻，卻對著落入窘境的御主落井下石，輕輕地咬著她的耳垂，問出了過分的問題。

耳垂……平日里雖然不會刻意注意保護的地方……被什麼溫熱濕潤、如同他的話語一般的東西舔舐了一下……!？

「唔！——」

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對待過的人類御主，哪裡吃得下這一套，打了一個激靈，當即就丟臉地腿腳一軟，要不是有高文攬著她，早就跌倒在地上了。

「……討、討厭！討厭！討厭！」

被這樣捉弄著的少女，拼盡全力掙扎著，只想逃離這讓她不知道如何應對的狀況，「討厭、討厭！——放開我！我最討厭高文了！——」

「我喜歡Master——」

「！？」

就在少女拚命掙扎著、也不顧及自己的動作是不是會蹭到某些不該蹭到的地方的時候，金髮騎士卻這般說道。

驚愕的衝擊之下，人類御主維持著一個可笑的姿勢，像是突然被按了暫停鍵的電視劇中的人物，然後，被高文抱得更緊了一些。

「可是，」高大健壯的騎士，像是大號的金毛一樣，把自己的腦袋埋在了御主的肩膀和脖子之間，「我最喜歡■■了，怎麼辦呢？」

「——」

「不要無視我，不要用那種冷漠的眼神看著我——只有你不可以。」

一瞬間，喉嚨中名為聲帶的部位彷彿突然消失不見了。暫時失去了發音功能的少女，大腦中只有不斷來迴旋轉的、帶著甜膩的、濕漉漉的、撒嬌一般的尾音的——

最喜歡了。

最喜歡。

喜歡。

……

她也、最喜歡高文你了啊。

「啊、啊……」

被心悅之人呼喚著名字、而非被稱為「Master」，少女除了發出嘆息之外，連她自己也尚未覺察的，眼淚不堪重負地從眼眶中溢了出來，有幾滴順著她的臉龐滾落，炙熱的彷彿千斤的重量掉在了騎士的小臂上。

隨即，視野中便出現了高文英挺的面容。

「Master！……」

騎士抿著唇，臉上是被刺痛的神色，失去了之前的遊刃有餘，卻在第一時間想著如何安慰她，「對不起、是我讓你感到困擾——」

「高、高文……唔哇——」他不緊張還好，他一緊張，少女就徹底地憋不住眼淚了，「高文是、騙子！……」

「……？是！」

雖然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但是高文還是非常乾脆利落的認錯了，輕聲地哄著她，「是我的錯……是我錯了……」

心疼著哭泣的少女的騎士垂下了驕傲的頭顱，想要用嘴唇拭去她的眼淚，但是少女卻偏過了臉龐，躲開了她的動作。

「嗚、……高文、卿，」她雖然撇過了臉，但是那雙在月色和淚水中浸潤得越發波光瀲灧的深棕色眼珠，卻是用那般不符合她好欺負的外表的銳利眼光注視著他，「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賭上太陽騎士之名，」高文的神色十分認真的嚴肅，空色的眼瞳毫不閃躲地凝視著她的，「我對您的愛意絕無虛假。」

「……」

可是高文越是認真，人類御主胸腔內日夜辛勤、不斷跳動著的那顆器官，便彷彿被什麼鈍物重重地敲擊了一下一般，沉悶而不容忽略的痛感隨著呼吸的空氣，在身體中四處蔓延開來。

瑞格蕾爾，艾達，洛麗……

這些都是曾經與高文墮入愛河的女性——即使高文沒有愛過她們、起碼也是抱著對女性的尊重和她們在一起過的。

還有更多。

高文還有一個稱號，「少女的騎士」，因為他是所有女士的勇士，在他的每一個故事中，他都與一位女性關係親密無間。正是因為高文對所有的女性都彬彬有禮，因為他尊重每一位女性，因為他絕不會以輕浮的態度說出「喜歡」和「愛」。

——所以人類御主才會感到絕望。以及，妒忌。

……明明高文很有可能是看不下去對自己懷有愛意的她、如此笨拙地縮在角落裡，任由萌芽的愛情化為情感上的頑疾……所以她其實根本沒有資格嫉妒她們。但是她卻沒有辦法不在乎。

退一步來說，高文是真的喜歡她。那，然後呢？

撇開Servant的身份，高文是耀眼到、像是從閃閃星降臨的王子殿下，待人使人感覺如沐春風，談吐言辭彬彬有禮。空色的眼眸，既像是遼遠無垠的天空，又像是曠達無窮的海洋，一眼就能讓人沉醉其中。不論在那個時代，他都會脫穎而出。

而她，撇開Master的身份……算什麼呢？御宅族，社障，成績普通，沒有拿過為家長學校增光添彩的大獎小獎……一個湮沒在全球60億人口，不、一個湮沒在人類史來往歷史長河中的，微不足道的存在。

……如果沒有御主和從者的這層關係的話，她和高文，應當是前世哪怕五百次的回眸、五百次的擦肩而過，也沒有辦法彼此相擁的吧？

人類御主很冷靜，沒有被「一旦陷入愛情，就覺得自己卑微到泥土裡」的感性思維所干擾。上述的一番結論，都是她理性思考的結果——她平日里根本不會思考的思考。

他們不合適。

「我們不合適。」

臉上還掛著小姑娘撒嬌的眼淚，思緒卻迅速的冷靜下來，言辭黑白分明，人類御主重複了一遍，「我們不合適。對不起，高文卿。」

因為她配不上他。

……他這麼好。

心臟……

應該、應該有更好的人，才能值得上他說「賭上太陽騎士之名，我對您的愛意絕無虛假。」

心臟傳來了窒息的感覺……

應該是有著柔軟的、閃閃發光的金髮，湖泊一般倒映著天穹微光的空色眼眸的，身材曼妙的，有著動聽歌聲的，性格成熟知性、包容穩重的……總之，是更加好的人。

心臟，感覺被攥緊了，血肉從中溢出……

總之，不應該是她。

……如果是她的話，該怎麼辦呢？

「可是——」高文逼近了人類御主，雙手僵硬又小心地箍住了她的肩，平靜溫和的態度下，隱約掩藏著一隻氣勢兇狠的受傷野獸，眼眸中隱藏著被拒絕的脆弱，「——我喜歡你啊、你不相信嗎？——還是我不可以呢？」

「……那麼，」

面龐上沾著淚水的黑髮少女，看上去頗有幾分楚楚可憐，但在騎士壓抑著的追問下，面無表情的模樣卻像極了沾著露水的黑色曼陀羅，「之後呢？」

人類御主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拯救世界的人，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這畢竟是現實，而不是什麼王道熱血漫畫。就算是王道熱血漫畫，不是主角卻妄圖拯救世界，下場多半也凄慘。

而且，英靈實在是一種麻煩的存在。

就比如她在第四、第六特異點遇到的莫德雷德……能算是同一人嗎？只能說是勞者見勞，智者見智了。而現在，在迦勒底快樂地消耗著肉類、孜孜不倦地傍著阿爾托莉雅們的莫德雷德，擁有著兩份記憶。但是，既不能說她是以上兩者的合|體，也不能說她是另一個全新的莫德雷德。

……關於英靈的知識，她在成為Master之後，還是有去了解過的。能夠召喚英靈本體的只有「世界」而已，人類無法召喚英靈本體，只能召喚作為分身的Servant。

啊，對了，順帶一提，構成Servant的情報（靈魂），在Servant死亡的同時會回到本體的身邊，本體可以像閱讀書籍一樣以記錄的方式知曉Servant的行動呢。

「高文卿，我也是、……」

眼前她所眷戀的，所艾慕的人，究竟是誰呢？人類御主突然對「英靈」這一存在產生了極大的困惑，但她的戀心還是在理性的抑制下，顫抖不已地通過同樣顫抖的嘴唇吐露著，「……喜歡你啊——你不可能沒有覺察到吧……！」

但是，人理修復之後呢？這應該被糾正的、抹除的、本不應該發生的一切？

——說不定到一切的終結時刻，她這個修復人理的存在，也會因為「人理完好」、「人理不需要修復」、「不需要修復人理的存在」這樣的邏輯，也被直接抹除掉「■■」這個存在。

啊，不知該說是好，還是說是壞、極有可能是這樣的發展——她修復人理的這段生命被直接抹除，和大家締結的羈絆一併都抹除，所有人都按照著原本正確的軌跡，一輩子都不應該相遇那樣地繼續下去，無知無覺無察地經歷人生、無知無覺無察地迎來死亡。

——平日里刻意不去思考得問題，還有拯救人理背負的壓力，以少女懷抱著的名為「絕望」的憧憬戀心的引領下，爆發了出來，人類御主面無表情地流著眼淚。

「但是，然後呢？」

「會忘記我吧？」

「就算記得我，以閱讀書籍一樣以記錄的方式看著你（們）和我的經歷，會不會覺得，『啊，一個不知死活的跳樑小丑』——然後發出這樣的感慨呢？」

淚水不知疲倦地從眼眶中流出，打濕了兩頰與下巴，黑色頭髮的少女站立在金髮的騎士面前，面容上的，是糅合了無奈、焦躁、憤怒、迷茫、歡喜、悲鬱、無所謂的——

微（空）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