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蘭斯洛特做了一個噩夢(五)
「……」
卡美洛的城垛上,王與她的王后正在眺望遠方——落日將天空大片大片地渲染成了稍顯黯淡的橘紅色,柔和的光線籠罩著平坦的土地,蜿蜒的河流緩緩地流經了修道院;河流倒映著燃燒的火焰一般的天空,而火焰之下是塔樓、堡壘、以及被風吹動的燕尾旗。
這是亞瑟王治理下的土地,這是亞瑟王治理下的風景。
平和,安詳,寧靜。
和這片土地上的絕大部分地方都有著根本性的不同。人們大多數無需為最基本的需求而煩惱,也不必擔憂天亮之後就再也睜不開眼睛。
阿爾托莉雅披著她的披風,俯瞰著整座城鎮——而歇厄則看著她。
她的王才剛剛開始體驗生命,眉眼之間有一股勃勃的生機。她有一頭即使是正午的陽光也比不上的亮麗金髮,五官端莊秀麗——不過這個時候,難得得看起來有些獃獃的。
王在想什麼呢?是在想今年的賦稅?抑或在想遠渡重洋來的撒克遜異族?或者什麼都沒在想,只是在單純地為自己治下的安穩民生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總之,那是一張坦率、誠實的臉,即使是獃獃的表情,看起來也很好看。
歇厄只是看著她,唇角卻也不由自主地勾勒起了真切的弧度。
這是她嫁給亞瑟王的第三個年頭。歇厄剛剛成為王后的時候,還會時不時地將阿爾托莉雅與摩根勒菲進行對比——然而,該說這位不愧是被石中劍選中的天命王者嗎?她的賢明和智慧,還有胸懷,折服的不止是被她打敗、收編入圓桌的騎士,還有她的妻子。
阿爾托莉雅自有一種可靠的氣度,讓人覺得可以將所有依託給她。因此歇厄並沒有向她隱瞞自己幼時與還是公主的摩根勒菲的相遇,以及對對方的信賴和崇拜。再說,這也不是什麼不好說出口的事。
雖然大家都知道曾經的摩根勒菲拼盡全力地爭取過來自她父王的王位,然而歇厄也告知她的丈夫,拋開對權利的野心,摩根勒菲也的確是愛著這個國家的。這位從某方面而言,這位被亞瑟王的信任慣壞了的王后十分天真地認為,她所崇拜的摩根大人會成為她所敬慕的丈夫的力量。總有一天。
「——哈啾!」
城垛很高、是一個絕佳的看風景的好場所,但是同時,它的位置也決定了此地的風絕不會小。注意到原本眺望遠方的阿爾托莉雅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自己的這個噴嚏拉了回來,歇厄的臉頓時燒得通紅,「——我、我失禮了……」
「不,是我沒有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
幾乎是在她話音剛落的時候,原本與她並肩站立的阿爾托莉雅已經解開了身上的披風,牢牢地裹在了歇厄的身上,「已經到冬天了——是我不應該帶你到這兒來的。」
歇厄畏寒,身為丈夫的阿爾托莉雅自然不會粗心大意會忽略掉她寒冬夜晚里不自覺湊過來的小動作的。
「……不。我很高興喲。」歇厄最討厭看見阿爾托莉雅失落歉疚的樣子,即使讓她露出這樣表情的人是自己,也不行,「卡美洛是您的寶物吧?您願意同我一同分享卡美洛的美麗,我已經很開心了。」
「但是,是我失約在前——」阿爾托莉雅蹙著眉認真地說,對於騎士而言,失信於一位女士簡直就是污點,「明明約定好了,今天要帶你出去的。而不是這樣代替性地俯瞰。」
「沒事的呀,」
阿爾托莉雅越認真,歇厄就越心疼,越心軟,「俯瞰的角度也有別具一格的美呢。而且,要處理的公文也不是您能決定的呀。一般的貴族女性,一生都只有橋牌聚會、捉迷藏、掐瑪麗、帶著雌灰背隼放鷹之類的可憐消遣——我們的本分被要求為待在家裡。可是,現在,您看——」
她輕輕地拉起阿爾托莉雅的手,面朝著漸入暮色,繁華消退的城鎮:「即使我是王后,現在有無數人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您仍然願意保留我從前的習慣,帶著我穿著私服,偶爾遊歷街市;您願意採用我從前因為所聞所目睹的慘像而提出的建議——」
她重新面對阿爾托莉雅:「——我,很幸福——我私以為我比誰都幸福!……而且,我很高興——您是我的丈夫。」
「……」
阿爾托莉雅的面色,在歇厄說出她很高興她是她的丈夫之後,不由得帶上了一分茫然。
她現在所面對的,是一張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帶著誓約一般的端莊的臉龐,看上去帶著一種恍若神性的美麗,又因為那種毫不作偽地凝聚迸發的幸福,顯得格外迷人,就如同旋渦一樣,緊緊抓捕著人的視線。
她被那種真實和耀眼所震懾了。
「丈夫」——這個年代,是一個女性後半生的倚靠和幸福。然而,這個名詞,在她們之間卻帶上了一份不為旁人所知的滑稽。
阿爾托莉雅一直以來都對歇厄感到歉疚——她無法讓她體驗到男女之間的情|愛,她也無法讓她成為孩子的的母親,歇厄在嫁給她之後,就必將成為一個殘缺的女性。同時,作為一片動蕩的土地上的王,她也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就給她想要的溫柔和懷抱。
——可是,這樣的她,卻被她誠摯地稱呼為「丈夫」。
一定有哪裡搞錯了。
理智是這麼想著的,然而阿爾托莉雅的心卻被那甜蜜的可可一般的、熔著熱金的深棕色眼眸淹沒了。
「丈夫」——她想。
她看著在三年間陪伴自己的人,腦海里一時半會兒全被這個辭彙佔據著。
「——啊,下雪了。」
天空中不知何時飄下的雪花從歇厄的眼前劃過,停留在了她的鼻尖。她被突如其來的冰涼觸覺唬了一跳,不自覺地鬆開了手,轉而去接其他的落雪。
而走神的阿爾托莉雅,則是難得的感到了尷尬——她在歇厄轉身,抽走緊握她的手的手的時候,下意識地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幸好沒被歇厄發現。
連阿爾托莉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在意些什麼。不過,好消息是,她終於借著這股尷尬趕走了腦內宛如被凱西·帕魯格一腳踹飛的梅林一樣存在感鮮明的「丈夫」。
「小心著涼。」
阿爾托莉雅走前一步,一本正經地重新握住了她厚實的藍色斗篷之下、歇厄的手。
想做就這麼直截了當乾脆的做——雖然有一部分緣故,是她真的擔心她;但是同樣的,阿爾托莉雅也沒有掩蓋自己想要拉住自家王后的手的欲|望。
但阿爾托莉雅還是個連見習騎士都不是的村姑——某毒舌妹控語——的時候,她就是這麼一個略有些死腦筋、但是行動能力極其強的人。
不然的話,這個人也不會在剛剛拔出石中劍、還沒想清楚到底該怎麼打敗那該死的命運的時候,就一口氣應下,承諾要成為給人民帶來幸福的王了——那時,她並不是沒有放棄的機會。
「……」
王后小小地吃了一驚。
要知道,王並不是那種黏人的性格,日常相處中,都是她主動拉住她的手的;她的性格紳士有禮,如果不是她提出要求,兩個人之間絕對不會有過分親昵的舉止——這還讓歇厄一度誤會阿爾托莉雅討厭她呢。
阿爾托莉雅這出乎她意料的動作,讓她一時也呆住了。
看著王頭上積累的潔白薄雪,不知怎的,歇厄開口言:「……阿爾托莉雅……你的頭上都是雪……這樣子,我們看起來就好像是白頭偕老了一樣呢……」
「……」
「……」
「……王,你這樣不冷嗎?」
「……嗯。我不冷。」
兩個人默契地在長久沉默的注視中同時別開了目光,心有靈犀地當做那句話沒有說過,也沒有聽到過。如果不是她們臉頰上沒有辦法遮掩的紅暈,簡直會讓人以為她們剛才一隻在討論對方到底冷不冷一樣。
「……歇厄,你冷嗎?」
「……稍微有一點……」
「冬天不能一直窩在壁爐之前不動哦?」兩個人的雙手,不知不覺由單純地握,變成十指交握,「今年冬天,跟我一起去附近的森林狩獵吧?……你覺得貂怎麼樣?貂的皮毛既柔軟,又保暖。」
「誒?可是我想待在圖書館里看書呀……嗯,可是難得王邀請我——」誰的心臟突然砰砰加速了,「……我可不可以理解,王想和我待得久一些呢?」
「……」
「……」
「……歇厄,你冷嗎?」
「……嗯——」
「冷嗎?」
話題又回到了最初的原點,因為阿爾托莉雅的迴避,心猛地向下一沉的歇厄的心情頓時低落了下來,「……啊,還好吧。」
試探之後,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或者說不知道自己也在期待著的回應,但是還是下意識的躲開了。
大概是因為雪而感知到了冬天的到來,因為感知到了冬天的到來,想要冬獵的心情提前沸騰了吧?阿爾托莉雅思考著。
總之,王后那遇見獵人的獵物一般的反應,讓王緊追不捨的、握緊了王后略略鬆開的手。她用斗篷遮住了兩個人的身體,斗篷之下,身體緊挨著。
「……這樣,還冷嗎?」
……冷卻下來的溫度,再度小小地沸騰起來了一點點。
「……有貂的皮毛的話,大概會更暖和一些。」王后小聲地說,「……如果是我挑選的,王為我而獵的,大概今年的冬天就不會冷了。」
「呣,」王爽快地應了下來,「要暖和的話——無論是多少只貂,只要你看中了,我就會為你獵回來的。這方面,我是不會輸的!」
「=_=……」
王後有的時候,也會為王偶爾一次的「不懂人心」而煩惱呢,「——那要是……」
她停下了回到房間之內的步伐:「——要是,以後,我每年都很冷呢?」
「……不會冷的,」阿爾托莉雅看著她的眼睛,低低地說道,「每年,以後每年的冬天,我都會送你一件新的貂皮斗篷。」
她就這麼長久地注視著她的的妻子——在今天之前,那份日積月累的情感從未被正視過。
她們之間的關係,可以用「救世主與她的崇拜者」,「神明與她的信徒」,「強者與她的追隨者」,「知己」,「友人」等等等等來形容,最廣為人知的「丈夫與妻子」,實際上更多是對外意義。
但是從今天起,從現在起,她們開始注意到了一直被她們所忽略的「丈夫與妻子」。
阿爾托莉雅的眼眸是森林、是海洋一般深邃神秘的碧色——比起她與歇厄相遇時的那個騎士姬,這雙瞳眸要顯得沉穩冷靜了不少。
然而此刻——這是一對灼灼燃燒的碧色火焰,有什麼在瞳孔的中心火苗一般的跳動著,燒得歇厄倉促地別開了自己的視線,一言不發地重新邁動了腳步。
而阿爾托莉雅的表情一如之前——這是勝利者的從容。
戰鬥中鍛鍊出來的直感,作為敏銳的第六感已經接近於預知未來,因此她預知到了自己在這場心的攻防戰中的勝利;但是,就想歇厄是在用她的行為,她的眼神,她的心來跟她進行博弈那樣,即使不用「直感」,光憑藉著「心」,阿爾托莉雅也能確認這一點。
因此她默許了她的迴避,寬容了她的怯弱。
「歇厄,不如稱呼我『阿爾』吧。」
王平和地提出了建議,而王后則是理所當然地沒有拒絕:「誒?!……嗯。也是呢……稱呼你『阿爾托莉雅』的時候,萬一被人聽到就不好了呢。畢竟『阿爾』,也可以取自你流傳在外的首名『阿托利斯』——」
「不是,」王單刀直入,「這樣更親密一些,你不覺的嗎?」
「——!!」
歇厄側過臉,飛快地瞟了阿爾托莉雅一眼,又飛快地移開了目光,沉默卻又不是消極抵抗,而阿爾托莉雅已經從她顴骨上的淺紅認出了她的態度。
碧綠的眼眸稍稍眯了一點,王的雙手握住了王后的雙手——
「王!——北方的洛特王——……咕咳!抱、抱歉!」
蘭斯洛特在城垛上找到了王,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王后也在。
兩人之間那股不可言說的曖昧氛圍,讓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