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奴婢見過許大人】
定元一年,時值初冬,空氣中已經淬了幾分冷冽,衛太妃半躺在暖榻上,透過朱窗看著外邊已經枯萎的芭蕉,朝一旁的人抬了抬手,言語間儘是慵懶疲憊。
「阿婉做什麽去了?」
「回娘娘,阿婉姊姊去御膳房了,那日太醫說您身子過虛,需要補補。」小宮女沒再繼續說,自打新帝登基後,宮裡的其他奴才只當她們這衡陽宮不存在,御膳房那邊每日送來的食物都清清淡淡的。
她說得委婉,衛太妃也大致猜到怎麽回事,臉上卻仍舊不動聲色,讓她們關了窗,「都退下吧,阿婉回來了便讓她進來,本宮有事吩咐她。」
衛太妃再次躺下,眉心始終緊皺著,思忖著事,正闔上眼眸時,榻前不遠處的帘子被人掀開,只見一個身材纖細,五官清麗,身著綠裳的姑娘走了進來,手中提著一個烏色的食盒。
「太妃娘娘,奴婢方才去御膳房,給您帶了新鮮的參湯,您趕緊趁熱喝了,最近天益發冷了,您補身子要緊。」她說著微微彎下腰,將食盒放下拿出青瓷小碗和湯匙,怕倒漏了似的,動作細膩,不疾不徐。
「本宮瞧它還熱著,你先放下,過來,本宮有事吩咐你。」
阿婉聞言,手上頓了頓,接著將東西又放回食盒中,轉身過去,微低下腦袋,「奴婢聽著。」
「一會替本宮跑一趟許府。」
阿婉指尖顫了顫,眸低似是盤著一道朦朧的陰影,她抿了抿唇,低聲應下。
衛太妃從軟枕下取了兩塊鑲金令牌,「這是先帝賜的牌子,你拿著便可隨意進出皇宮。這一面是本宮的牌子,你去了,給府上管家,他自會帶你去見許大人。」
阿婉接了過去,揣在手心裡,只覺得它們似發燙的烙鐵,有些灼人。
出了宮門,沒了宮牆作為屏障,肆虐的北風四面八方的涌過來,阿婉穿上連帽斗篷,蒼白的小臉被帽檐邊上一圈白色的絨毛遮掩著,只露出一雙眼眸,隱顯幾分澄亮,猶如一對上等瑪瑙。
方才宮門的守衛提醒她得在宮禁之前趕回來,她加快了速度,腳下的步伐卻仍舊穩當。忽地又是一陣風吹來,她眯了眯眼,看到不遠處一輛描金朱漆的馬車朝宮門的方向緩緩駛了過來,馬車四角掛著紅色的穗子,車門右上角印著一枚燙金大字——許。
阿婉抬手握在斗篷領子處,看著越來越近的馬車,她的呼吸忽然有些急,趕緊深吸了一口氣,待平穩了一些,再將帽子往後放下,抬步迎了上去,只是還沒等她開口,便聽到對面傳來一道戲謔的聲音。
「喲,這不是衡陽宮的阿婉姑娘嗎?瞧你匆忙的模樣,是出宮替太妃娘娘辦事嗎?」
她抬眼看過去,說話的是跟在馬車旁邊的藍衣男子,剛和她說完,便湊近車窗對裡邊的人說著什麽。
待他再次看過來,她抿唇道:「肖侍衛,您猜得真是准。」
「既然如此,便不耽誤阿婉姑娘了,有事趕緊去辦。」說完示意車夫繼續駕馬。
裡邊坐著何人,阿婉自然是曉得的,她蹙了蹙細眉,語氣有些著急,「肖侍衛,能否借一步說話?」
肖參有些猶豫,又朝窗里看了看,方才與他家許大人說話,沒有回應,想是睡著了。這麽一想,便朝阿婉點了點頭,兩人正要往一旁走去,卻突然聽得裡邊的人冷不丁開了金口。
「太妃娘娘可是令你出宮來許府尋我?」聲音低沉,語調頗有些慵懶,似乎真的是剛剛醒來。
阿婉沒想到裡邊那人猜得這麽准,不,或許不應該叫猜,而是早就預料到了。
她隔著那面鏤空雕花木門,微微彎了彎身子,「奴婢見過許大人。」
話音才落,接著又聽得裡邊那人一聲輕哼,「本官知道你要說什麽。」
阿婉有些吃驚,她定了定神,「許大人,什麽也瞞不過您。」
「衛太妃如今的心思還用猜嗎?」他反問,哪怕是隔著一道木門,阿婉也能想像得到他這會嘴角定是習慣性的微微上揚著,一眼瞧過去會認為他在笑,仔細琢磨兩眼便會曉得那是他慣有的姿態,在阿婉眼裡,這種姿態是不屑,是嘲諷。
「那您的意思是?」
馬車裡許久都沒有回應,久到阿婉打算放棄了,她握緊了自己的手,正要離去時,裡頭的人才又出聲。
「上來。」
阿婉有些吃驚,不解地看了看肖參,有些不確定自己聽到的。
「阿婉姑娘,這外頭人多眼雜的,有些事不好說,趕緊進去吧。」
「多謝肖侍衛指點。」阿婉說完,便提了裙擺踏上馬車。
木門打開,一股冷風灌了進去,門闔上那瞬間,她似乎聽到他輕輕嘶了一聲。
馬車裡邊空間很大,腳下鋪著紅色的毯子,還放置了矮几,上頭疊著幾份文書紙張,阿婉的視線往矮几後面坐著的男人看過去,她進來時他並沒有抬眼看她,只垂著那雙平日里頗為懾人的眸子,手執硃筆,在一本奏摺上勾畫著。
他是輔政大臣,入仕後隨先皇出征,備受青睞。如今陛下年幼,朝中大小事宜都握在他手裡,新帝剛剛登基,底下事情多,每日上完朝便有成堆的摺子需要處理。阿婉記得,有一次她代一個平日里處得較好的宮女去御書房伺候茶水,便看到那高高一堆摺子,甚至擋住了她的視線看不見後頭的人,後來也沒來得及看,朝中眾臣一個個湧進來商討大事,她們這些宮人自是要退下的。
阿婉不敢出聲,端坐在一旁,眼睛卻不自覺的往那邊挪過去。
男人看摺子時神情嚴肅,眉頭緊鎖,按在摺子邊緣的手修長有力,五指修剪得乾凈整齊,食指不時敲打著紙面。
阿婉像是著迷般盯著那隻好看的手挪不開眼,目光變得溫軟柔和。
「磨墨。」
他還是沒看她,未曾抬頭,直接這般吩咐。
阿婉回過神,俯下身子捏著描金墨錠在硯台里盤旋迴轉著,衛太妃極少寫字作畫,磨墨這事她做得少,這會做得也不怎麽熟稔,不小心使了點勁,墨錠直接滑靠在硯台壁上,在安靜的車廂里發出了不小的聲響。
她趕忙看向對面,果然,他已經放下了手上的事,靠在車壁上抿唇看著她。
阿婉覺得臉有些發熱,趕緊放輕了力道,想起自己今日出來辦的正事還沒做,於是邊磨邊道:「大人,娘娘想知道現在安王殿下如何了?」
「安王殿下已過弱冠,自然是要去守著自己的封地。」
「太妃娘娘的意思是,希望安王能平安到達封地。」
話沒說開,不過明白人皆曉得其中緣由,依太後娘娘的心思哪裡可能輕易放過衛太妃的兒子,這猶如放虎歸山,等著他養精蓄銳,哪天來個起兵造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本官是陛下的輔臣,自然是站在陛下這邊的。」
硯台裡邊的墨多了,墨錠旋轉起來也益發順手,速度快起來,阿婉卻渾然不知,只想著怎麽回他這話,衛太妃不會沒有考慮到這層面,既然讓她來找他,定是有了把握的,「奴婢只是替娘娘傳句話,您的話,奴婢也會給娘娘帶回去。」
話音還未落下,阿婉便見她方才看入迷的那隻手再次闖進她的視線里,接著往下挪,最後按在她的手背上,一片溫熱,隨後揚起的是他沉沉的嗓音,「滿了。」
阿婉手上猛地顫抖了一下,眼睛眨了眨,黑色的汁水濺了幾滴出去,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緋色的衣袖上。
空氣瞬間凝結,那溫熱的手掌抽離她的手背,阿婉覺得自己今天辦事太不利索了,忙掏出手帕,「大人,奴婢粗莽了,您——」
他皺著眉,直接拿了她的帕子,欲往衣袖上擦拭卻突然停下動作。
阿婉瞧他有些猶豫的模樣,忙道:「大人,讓奴婢來擦吧。」說著便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