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松鶴院大小丫鬟十幾人,單是能進屋伺候的就六個,其實原本用不著張氏那般勞累,但魏氏就喜歡折騰她,每每留她伺候時,就把別人都打發走。
張氏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每每回到二房院子,都一頭倒在炕上起不了身。
楊妡看在眼裡心疼得不行,拿出以前給客人推背捶腿的本事幫張氏舒緩,楊遠橋倒也知趣,散衙回府就去松鶴院伺候,把張氏給替換下來。
魏氏一病十幾天,連生日都耽擱了,楊妡費盡心思準備的賀禮沒送出去,正好省得破費。
看著張氏日漸憔悴的模樣,她總覺得心裡難受,思來想去,終於想出個穩妥法子,連忙跑去告訴張氏。
張氏實在是累慘了,也不管孝順不孝順,忙不迭地答應了。
歇過一夜後,她精神抖擻地去了松鶴院。
跟往常一樣,魏氏吩咐羅嬤嬤在外頭煎藥,指使珍珠往廚房看著做菜,使喚瑪瑙去庫房找東西,總之只留張氏一人在屋裡。
她先是讓張氏讀經,張氏沒讀,看著她輕聲道:「老夫人,我給您講個故事吧,您聽說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以前有個當婆婆的,最愛折磨兒媳婦,您猜怎麽著?兒媳婦不堪折磨走了,那婆婆癱在床上沒人伺候,生生餓死了。」
魏氏冷哼一聲,那是窮人家的婆婆,她身邊這麽多下人,沒了張氏一樣缺不了人伺候。
想一想,她吩咐張氏倒茶。
桌上就放著茶壺,是張氏臨來前珍珠沏的,這會兒水溫剛好。
張氏背對著她倒了一杯,假裝自懷裡掏東西,偷偷倒了進去,轉回身,臉上帶出幾分淺笑,「我再給您講個故事,還是婆婆折磨兒媳婦,兒媳婦不堪折磨,做飯的時候往飯里加了砒霜。」
魏氏看著她的笑,怎麽看怎麽不對勁,又想起她鬼鬼祟祟的動作,心裡犯嘀咕,沉著臉道:「放著吧,我待會兒喝。」
張氏端著茶盅往她嘴邊送,殷勤地勸著,「老夫人趁熱喝,待會兒就冷了,冷茶傷身。」
魏氏一把推開,怒道:「我說等會兒喝。」
張氏也不接,任由茶盅落地,「噹啷」碎成兩半。
外頭的羅嬤嬤匆匆跑進來,見張氏局促地垂手站著,猜想定是魏氏嫌冷嫌熱挑三揀四,張氏受不住氣摔的,當下嘆口氣,拿笤帚將碎瓷掃起來,笑道:「二太太可燙了手?要不喚府醫來瞧瞧?」
張氏搖頭,「沒有,都是我手笨沒拿住茶盅,要不嬤嬤重倒一杯,我去外頭看著葯吧。」她俯身恭敬地對魏氏道:「我定然會仔細地看著葯,不會掉進去不妥當的東西。」
魏氏大駭,忙喝住她,「不用你去,你還是在屋裡伺候吧。」她覺得還是把人留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好。
羅嬤嬤見狀仍出去看著火爐煎藥。
張氏笑咪咪地拿起美人錘,摩挲幾下,開口道:「我給老夫人捶捶腿。」掀開魏氏腿上搭著的毯子,輕輕捶了下去。
魏氏沒好氣地說:「早上沒吃飯不成,就這點力氣?」
張氏重了些,慢條斯理地說:「接著剛才那個故事講,惡婆婆也是要兒媳婦捶腿,一會兒嫌重,一會兒嫌輕,兒媳婦沒辦法,在上面釘了釘子,捶一下扎個血窟窿,捶一下扎個血窟窿……」
她猛一下用了狠力,魏氏「啊」地叫起來,劈手奪過美人錘仔細地看。
美人錘用湘竹製成,早被磨得油光水滑,別說是釘子了,連根小竹刺都沒有。
魏氏嚇得心口「怦怦」跳,不敢再讓她捶,卻也沒讓她走。
張氏好整以暇地在桌旁坐下,替自己倒盅茶,慢悠悠地喝了,掏出面靶鏡,對著鏡子塗脂抹粉,一邊塗一邊笑道:「其實惡婆婆最可恨的是什麽?她不該給兒媳婦下藥讓兒媳婦不能生養,因果報應是天道,兒媳婦生不出孩子也不可能讓婆婆有後,所以半夜三更趁夫君熟睡時把他掐死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反正要絕後,那就絕吧,這就是報應,老夫人您說呢?」
魏氏抬頭,正對上張氏的臉。
張氏本就生得白凈,又塗了層水粉,臉色越發白得嚇人,雙唇卻抹成殷紅,而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唇角還點了兩處紅點。
她就這樣忽然湊到魏氏面前,「喝他的血,吃他的肉,這就是報應!」
魏氏本就心虛,被這麽一嚇,只覺得身下似有溫熱的液體淌出,她既羞且怕,怒指著張氏的臉尖叫,「你、你走開,別過來!來人,快來人!」
張氏莞爾一笑,聽話地退後幾步,掏帕子將唇角紅點拭了去。
羅嬤嬤衝進屋裡時,只看到張氏坐在椅子上對著靶鏡塗抹,而魏氏圓睜著雙眼似是見到鬼一般,嘴唇哆嗦著,雙手也抖個不停。
「老夫人,怎麽回事?」羅嬤嬤上前關切地問。
魏氏像是看到了救星,伸手用力指向張氏,「讓她出去,讓她出去,這個毒婦要害我還有我兒子!」
羅嬤嬤疑惑地看著張氏,見她眸中似是含淚,猜想她定然又受了委屈,藉著補妝來掩飾,同情地搖搖頭,低聲問魏氏,「讓二太太出去看著葯爐?」
魏氏氣急敗壞地否定,「不,不行,不能讓她在這,趕緊攆出去,不許再進松鶴院。」
張氏收了靶鏡,恭敬地跟魏氏行個禮,「那我就出去了。」她朝羅嬤嬤無奈一笑,頭也不回地離開。
魏氏長長舒口氣。
羅嬤嬤道:「老奴去找人把珍珠她們叫回來,屋裡沒人伺候不成。」
「先等會兒。」魏氏掀開搭在身上的薄毯,「給我找身衣裳。」
空氣里瀰漫著一股不可言說的氣味。
羅嬤嬤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子,隨即意識到什麽,極快地斂了神色,若無其事地打開衣櫃,尋出要更換的衣裳伺候魏氏換好,又將被褥、床單一應物品盡數換過。
忙完這一通,才想起廊下火爐上架著的藥罐子,趕忙出去,只見罐子「咕嘟咕嘟」的冒著水氣,清苦之中夾雜著焦糊的味道——這鍋葯肯定是不能用了。
張氏才不管松鶴院的雞飛狗跳,她正步履輕鬆地穿過花園往晴空閣走,尚未走近便聽到歡快的嬉鬧聲,仔細一瞧,原來是楊姵與楊妡帶著丫鬟們在跳百索。
楊姵結實,一口氣跳七、八十下不成問題,楊妡則孱弱得多,才跳三十多下就氣喘吁吁地捂著肚子喊累。
張氏想起府醫的話,吩咐青菱道:「以後看著姑娘每天跳兩刻鐘,然後繞著花園走兩圈。」
「啊?」楊妡驚呼一聲,討價還價,「一刻鐘足夠了,兩刻鐘得要人命。」
楊姵笑道:「阿妡你確實太弱了,一場病連著一場病,那麽苦的葯你都不怕,還怕跳百索?以後我陪著你一起跳。」
既然她們都這麽說,楊妡反對也沒有用,只得苦笑著答應。
又跳一陣子,兩人都熱出一身薄汗,楊姵回去換衣裳,楊妡也與張氏一起回晴空閣。
張氏掩飾不住內心得意,笑道:「終於出了口惡氣,老夫人攆我出來時,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痛快……也不知她明兒會不會再用我?」她斜眼瞧楊妡,「你從哪裡想出這麽多餿主意?」
楊妡「咯咯」笑,「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每天跟著爹娘出去擺攤,不知道見識過多少人、經歷過多少事。」
張氏重重點頭,「如此我便放心了,以後你定然不會教自己吃虧。」
「那是自然。」楊妡得意地笑,「我命理貴重嘛,而且還有個不叫我吃虧的娘親。」
張氏瞧著她如花骨朵般明媚嬌艷的笑容,唇角跟著翹起,吩咐紅蓮道:「去找素羅,讓她把前幾天買的兩匹杭綢拿過來,給你家姑娘裁衣裳穿。」
沒多大工夫,素羅與紅蓮各抱一匹布言笑晏晏地進來,一匹是嬌似雲霞的淺粉,一匹是嫩勝連翹的鵝黃,正適合楊妡這個年紀穿。
過年的衣裳早就交給針線房預備了,張氏想做春裳,等三、四月分春暖花開,各府少不得舉辦花會、詩會,正好讓楊妡四處炫耀炫耀。
但凡女人,不管年紀是老還是幼,就沒有不喜歡打扮的,楊妡兩世為人都熱衷於此,見狀便興緻勃勃地出主意,「鵝黃配別的顏色不好看,就跟柳綠最搭,要不做一條月華裙,十二幅的裙幅,鵝黃間著柳綠,襖子做月白色,上面密密綉一圈連翹花,這樣不顯得素淡又跟裙子相配……襖子別太長,剛過腰就成。」
張氏邊聽邊笑,「你就瞎鼓搗吧,要是做出來不好看你也得穿,否則白費了我這布料。」
這邊娘倆有說有笑其樂融融,松鶴院卻是烏雲密布死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