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氏拉著楊遠橋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兒啊,切記回去一定要把那毒婦休了,這幾天也別在二房院子住,否則她真能要了你的命。」
楊遠橋腦海里頓時浮現張氏起伏如山巒般的曲線與綿軟得幾乎無骨的身體——只要她肯,就真的能要了他的命,但是她不願意。
他不由長嘆口氣,無奈地說:「要休也得有個理由,巧娘哪裡不好了?」
「成親十餘年沒生出個兒子,這就是理由!」魏氏氣得嚷道:「還有,你知道她說什麽嗎?說要給我往飯里下砒霜,要用釘子一下一下捶死我,要掐斷你的脖子,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楊遠橋一下子垮了臉,「娘從哪裡聽到這些話的,巧娘是這種人嗎?再者,她為什麽沒生兒子,娘最清楚不過……如果娘實在容不下巧娘,那就把兒子一道攆出去。」
「你、你這個孽畜!」魏氏氣不過,抓起旁邊的美人錘對準他的臉頰扔過去,「你就這麽跟娘說話?」打完了猶不解氣,又抓起身後的靠枕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通。
楊遠橋不閃不躲,任由魏氏打個夠,方慢悠悠地說:「看娘這力道,想必身體已經無礙,這幾天衙門公事繁忙,我夜裡得寫文書,就不過來瞧您了,您多保重身體。」轉身撩了帘子就走。
魏氏聽著他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想起她這一場病,楊歸舟除了每天打發人問一聲之外從沒上門來瞧過她;想起大兒子天天風花雪月詩詞歌賦地過,極少來打照面;想起奴才不中用,不在屋裡伺候不說,連葯都能熬糊了,而這素來貼心的二兒子又被狐狸精迷昏頭,說出這番忤逆的話,頓時悲從中來,咬著被角嚎啕大哭。
此時天已漸暗,各處屋舍、院落次第掌了燈。晚來風急,吹得枝幹晃動,搖曳不停。
二房院子也點了燈,楊遠橋遠遠地就看到屋檐下兩盞大紅燈籠發出暗淡卻溫暖的光,加快步伐三兩步走進院子。
糊窗的桑皮紙上清楚地映出張氏的身影,她低著頭,後背彎成一道美好的弧度,手臂有節奏地一起一落,間或停下來揉一揉後頸,舒展一下身體,如此的安詳與靜謐。
適才楊遠橋在松鶴院的煩躁與不安,經過花園的寒冷與蕭瑟,已盡數散去,而這身影就像是暗夜裡的一盞燈,吸引著他想靠近、想擁有,想緊緊地呵護著不容熄滅。
楊遠橋輕舒口氣,進了東次間。
張氏果然在繡花,昏黃的燭光映照在她臉上,她的臉彷佛鍍上了一層金光,熠熠生輝,神聖而不可褻瀆。
她手裡拿著一塊鮮亮的淺粉色布料,很顯然是在給楊妡做衣裳。
楊遠橋心裡略略有幾分失落,挑亮燭芯,柔聲道:「夜裡燈暗,做針線久了傷眼,等明天再綉。」
張氏淡淡「嗯」一聲,並沒有抬頭,也沒有問他是否用過飯了,更沒有像以往那樣殷勤地端茶倒水噓寒問暖。
事實上,自從兩人喝過那次酒,張氏眼裡就像沒他這個人似的,從不主動跟他說話。夜裡睡覺也是,若他到床上歇著,她就會抱著被褥到炕上,他跟了過去,她就又回到床上,總之是不願再跟他同床同枕了。
楊遠橋沉默片刻,揚聲喚素羅進來,「去廚房看看,不拘有什麽飯,端過來一些,快點。」
「老爺還沒吃飯?」素羅大驚,飛快地睃張氏一眼,低頭應道:「奴婢這就去。」
因為魏氏生病,少不得挑三揀四要東要西,大廚房忙不過來,這陣子二房都是自己單獨開伙做飯。
這陣子除了一個灶頭一直溫著熱水外,其餘幾個灶頭都熄了火,灶上婆子也各自回家休息,只有一個值夜的媳婦炒了把黃豆,坐在灶前吃著。
聽素羅催得急,媳婦忙引了火,就著熱水下了碗麵疙瘩湯,又切根蔥絲,打上個雞蛋,用香油調了味就算是好了。
楊遠橋腹中飢餓,並不嫌棄,吃得很香。
張氏冷眼瞧著,心酸不已。她夜裡是跟楊妡一道吃的,六道菜,有葷有素,有魚有肉,兩人吃不完又分給了丫頭們吃,而楊遠橋卻只有一碗麵疙瘩湯。
一轉念,又有些怨恨。若非是他,自己怎會到現在都沒能生出個兒子來?當初他怎不先拿著葯讓太醫瞧過再用,就那麽相信魏氏不是安著壞心眼?
她恨恨地收了針,將針線笸籮收拾好,下炕另點一盞燈,端著到裡間去,眼不見心不煩。
楊遠橋吃過面,去凈房洗漱過,換了衣裳走到床邊,見張氏手裡捧著一本書,眼睛卻直直地盯著某一處出神,根本沒在讀。
他輕輕將書抽走,盯著她的眼眸道:「巧娘,以前的事情是我錯,我太大意了,你怨我恨我也是應當……可我們還得一起過,你今年二十九,我們還得過六十年,難道要這麽一輩子誰也別理誰?」
張氏仰頭淡淡地說:「沒法過就不過,你休了我另娶就是,想生兒子生兒子,想生閨女生閨女,再不然,看中了哪個丫頭儘管收房,與我毫不相干。」
楊遠橋眸中驀地燃了火,俯身壓向張氏的唇,「我早說過不休妻,收房可以,你給我找一個人姓張名巧,丁卯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像你這般模樣、這般性情的人,找到了我就收,找不到就還是你。」
張氏用力推他推不動,又抬腳去踢,邊踢邊哭,「楊遠橋你欺負人,你憑什麽讓我去找?」淚水順著她柔滑的臉頰而下,滾落在枕旁。
楊遠橋眸光動一動,咬牙狠狠地回答,「就憑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他使勁摁住她的雙手,抬腿壓在她身上,鉗住她的兩腿,低頭吮她的淚,「你說,要我怎麽做你才能原諒我?」
張氏淚眼婆娑地望著他,「我不能生,你也別想生,你把自己閹了,或者……」頓一頓,「你先放開我。」
楊遠橋鬆了手。
張氏赤著腳從妝台抽屜底層將紙包取出來,把裡面的藥粉盡數倒進茶壺裡,晃一晃,斟滿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口,再遞給楊遠橋,「是不孕的葯,喝了你就沒法再生,你喝不喝?」
楊遠橋訝異地看著她,轉瞬間接過茶盅,毫不猶豫地喝了個底朝天,之後放下茶盅,攔腰將張氏抱到床上,俯身上去,扳過她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除了你,我沒想跟別人生。」
張氏閉著雙眼不說話,淚水不間斷地自她濃密似鴉羽般的睫毛底下汩汩湧出,止都止不住。
楊遠橋嘆一聲,拉過被子給她蓋上,大步走了出去。
張氏聽到腳步聲遠去,只覺得滿心凄涼,有幾分委屈也有幾分忐忑,委屈的是他說過那些話後拔腿就走,連知會一聲都不肯;忐忑的卻是,這下他終於知道自己是個惡毒的女人,適才衝動之下喝了葯,說不定已經後悔去找府醫了。
張氏慢慢地收了淚,坐在床邊,她的繡鞋只剩一隻右腳的,左腳那隻慌亂中不知踢到哪裡去了,低頭尋找,卻聽到門響,抬頭只見楊遠橋提了個木桶進來,木桶水氣氤氳,顯然是剛燒的熱水。
楊遠橋見張氏起身,柔聲道:「你先坐著,我給你兌點水擦把臉。」他將水提到凈房,少頃端了盆出來,蹲在床邊笨手笨腳地絞帕子。
這分明是件極其容易簡單的事情,他硬是把水濺得滿地,衣襟也濕了半邊。
張氏無奈地道:「算了,我自己來。」
楊遠橋笑道:「往日都是你伺候我,今天我侍奉你一回。」他將絞好的帕子遞給她,重新換過盆,「順便把腳也燙一下。」捉過她雙腳硬是塞進盆里。
看著他的大手溫柔地給自己搓腳,張氏心中五味雜陳,古往今來只有女人服侍男人,何曾見過男人伺候女人?能得他這麽服侍,哪怕只有今天這一回,她也認了。
這一夜雖無雲雨,兩人卻是相擁而眠,竊竊說了許多私房話才睡下。
第二天張氏仍按著時辰往松鶴院去。
小丫鬟玳瑁在門口攔住了她,「二太太,老夫人說今兒就不用您伺候了。」
張氏心有預料,卻故作詫異道:「是嗎?前幾天老夫人都指名讓我端茶倒水,說別人伺候她不放心,我進去看看。」
玳瑁還不滿十歲,臉漲得通紅,想攔又不敢攔,一遍遍地重複,「是真的,老夫人真的是這麽說的。」
張氏不再為難她,卻也不想馬上就走,站在院子門口笑道:「你去叫羅嬤嬤出來,我問問她。」
玳瑁如得特赦令,小跑著將羅嬤嬤請了出來。
羅嬤嬤說的話比玳瑁得體多了,「今兒老夫人大有起色,說這些天都仰仗二太太悉心照顧,別把二太太給累倒了。二太太且回去歇著,別讓孝心都讓您給盡了,姑娘們也都念叨著想來照看老夫人呢。」
張氏又關切地詢問兩句魏氏的病情,才樂呵呵地回去繼續繡花。
之後連著幾日,張氏天天不落地往松鶴院跑,卻一次都沒進去過。她倒是清閑了,錢氏卻累得筋疲力盡,連帶著楊娥與楊嬌都日日不得空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