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住人》第一章(1)
十八歲的文緒徵得母親的同意,終於踏上了旅途。先人那種欲罷不能、彷彿聽從主的召喚而雲遊世界的衝動也遺傳給了文緒。母親神色緊張地目送文緒走出這座美國郊外的小鎮。文緒隨身只帶了一個旅行皮包,那是過十八歲生日時母親送的禮物。旅行包里除了看上去很有些大人味道的黑色套裝、褲子、一件盡展青春少女風韻的橘色連衣裙之外,還有預備在萬一急需時能用來換錢的萊卡照相機,以及一本母親一直放在枕頭旁邊的書——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書中夾著惟一一張文緒跟父親在一起的照片。母親說書會給人精神上的力量,所以讓文緒帶著自己特別喜歡的這本書一同上路。可不知怎麼的,文緒竟覺得書是個累贅,心想為什麼非要帶著它,它樂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好了,結果連書帶照片都給弄丟了。書倒是什麼地方都能買到,或者去圖書館借也行,可夾著的照片不見了,才真叫她懊悔莫及,因為現在父親不僅失蹤了,連他的照片也無影無蹤了。「我想去找父親。」那天,從浴缸里擦乾身子出來的時候,文緒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於是自言自語地說了這句話。母親聽到以後大吃一驚,就像猛然看見一條大花蛇一樣,她睜大眼睛直盯著文緒,想從文緒獃獃的表情中探尋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其實文緒沒有任何企圖,只不過是出於好奇心罷了。母親既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只是淡淡地問一句:「為什麼?」文緒故意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道:「他一個人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不去找他,不是太可憐了嘛。」母親原本想讓文緒在自己身邊再待上一陣子,可是,彷彿躲到彗星上去了的父親卻向女兒發出了強烈的吸力,母親終於明白阻攔是無濟於事的。早在文緒出生之前,從她的曾祖父開始,這個家就一代一代延續著旅行的傳統。好像接力跑一樣,祖父接過接力棒再將它傳給父親,父親接過接力棒,現在又傳給了文緒,這一家人單身旅行的傳統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漫長的旅行是從長崎開始的,1894年曾祖父乘坐著美**艦「亞伯拉罕·林肯號」,遠渡太平洋。當時曾祖父才三歲,他是被美國大兵強迫著登上船的。文緒從沒聽說過自己先祖的故事。本來,父親會講給她聽的,可是父親卻再也回不來這個家了。父親迷失了終點,所以他的旅行永遠沒有完結。文緒的旅行會有完結嗎?至少她是帶著目的去旅行的,她是個追尋的旅人,而父親則是個逃避的旅人。文緒想把散落在世界各處有關父親的斷片拾起來,彙集在一起,她覺得這是做女兒的義務。母親經常稱父親是「不務正業的人」,因此文緒非常想弄清楚這個「不務正業的人」究竟做了些什麼,否則父親就會成為一個幻影,永遠被世人遺忘。忘掉「不務正業」這句話吧。文緒知道,任何歷史並不只是由聖人、偉人和天才所組成的,而父親只是一個不受眾人歡迎的多餘者。自己的父親是個多餘者,女兒的心情又會如何呢?是應該感到驕傲,還是應該感到羞恥?不管怎樣,文緒都必須去發現自己的父親。現在除了文緒,沒有任何人能夠完成這件事情。無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文緒都必須承擔起這個重任,做那段即將被人遺忘的歷史的解說者。文緒打算將那些不知散落在何處的父親的斷片,像拼圖似的一片一片拼接起來,這樣就一定會呈現出一個文緒所不了解的父親的形象,他的人生旅行也能由此變得清晰起來。只要是散落著父親留下的斷片的地方,就一定會有證人。雖然母親也是證人之一,文緒斷斷續續地也曾聽過母親的證言,但那些證言歸根結底只有一句話:父親是個「不務正業的人」。可是,那隻不過是父親在母親面前呈現的假象,他一定還有許多不同的形象。文緒的旅行與祖父的旅行如出一轍,就像父親的旅行重現了曾祖父的旅行一樣。曾祖父的旅行就和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歷史一樣,充滿了殘酷和瘋狂,最後,所有的企圖都以徒勞無果而告終。他嘗遍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種種艱難困苦,所到之處總是受歧視、受迫害,像一個飽受磨難的朝聖者……祖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跟父親一樣。他努力學習和掌握各種生存的本領,因為父親的受難就是兒子的最好教材。祖父比曾祖父受到更加嚴格的指導,他必須更加機靈巧妙、從容不迫地面對社會。不過,母親給了他更多的教誨,因為母親——也就是文緒的曾祖母,來自於一個遭受了兩千餘年苦難卻在殘酷的環境中頑強生存下來的民族。祖父深知自己的父母親與那段歷史有著怎樣的糾葛,因此,他摸索出了一套處世為人的方法。可惜,他並沒有能將它傳給文緒的父親,因為祖父早早地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如今,文緒又渡過太平洋,也來到了同一個地方。父親八歲的時候,由成為他義父的那個人帶領著來到這個地方。在這裡,父親作為家庭的一員,與沒有血緣關係的父母親、哥哥、姐姐等一起生活,直到十八歲。曾祖父十九歲時獨自踏上了旅途,而父親十八歲便離開這裡,踏上了漫長的旅途,走東闖西,四處漂泊,與文緒的母親相遇,生下文緒后,又再次開始漂泊。在漫長的旅途中,他也曾幾次回到過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