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住人》第四章(1)
阿熏十一歲那年的夏末。一天,杏珠在公園找到一直在那裡玩耍的弟弟,問他:「你為什麼沒事老是在公園的牆前面玩?老師沒有告訴過你,放學后要直接回家嗎?」阿熏東張西望地回答:「我在等朋友。」每當想隱瞞什麼事情的時候,阿熏總是不敢正面看人,杏珠早就摸透了他的這個習慣動作:「什麼朋友?連個影子也看不到!」「就會來的。」「是誰?」「這可不一定。或許花田會來,或許阿葵哥會來,或許姐姐的朋友會來,還有我不認識的朋友也經常來這裡。這個地方各種各樣的人都會來的呀。」「你是不是討厭回家?」杏珠追問道。「沒有。我不是只有一個家可回嗎?」杏珠對阿熏的回答很不滿意,覺得他並不想跟自己好好溝通。她清楚地意識到,阿熏在說自己「要做常盤家的兒子」背後,似乎還夾著「沒辦法」、「不得不」的語氣在裡面。「在公園裡是不是會遇到什麼高興的事情?」「那倒不是。」「沒朋友來的時候你做什麼呢?」「有時候朝牆上擲球玩,有時候看看書,有時候騎騎自行車、爬爬樹……」杏珠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阿熏是在公園等待誰的出現。他右手一直緊緊握著球,就是為了好隨時向那個人使勁地投過去。「阿熏,難道你想有另一個姐姐?」聽杏珠這樣問,阿熏翕動著鼻翼,狠狠地吸入一口氣,然後又使勁呼出來,生硬地反問道:「為什麼這麼說?」「不,我只不過這麼想想而已。」杏珠也冷冷地答道。阿熏丟下一句:「我回家了」,便加快腳步離開了,像是要逃避什麼似的。自從來到常盤家的第一個晚上,從背後看破阿熏在抽泣以來,杏珠就彷彿戴上了一副可以讀懂阿熏心思的透視眼鏡,隱藏在他一言一行里的含義都逃不過她敏銳的感覺。快到家時,阿熏回過頭對杏珠說:「我把杏珠姐姐當作我的親生姐姐。」「是嗎?」杏珠笑了,朝阿熏的臉上擰了一把,「是啊,你一定得做我的好弟弟喲。」人為什麼必須回到自己的家呢?家裡究竟有什麼東西令自己依依難捨呢?阿熏努力回憶起父親藏人和母親桐子活著的時候,自己在河對岸的家裡是怎樣歡喜、怎樣悲傷的情景。可是,僅僅過了幾年,這些事情就已經像被銼刀銼過一樣,有些淡忘了。不過那時候,自己肯定用不著為什麼事情而苦惱,思考為什麼自己會在那裡,在那裡做什麼。阿熏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這些。在河對岸的家裡,阿熏只需坐著或躺著,什麼都可以不想,這就足以成為家庭中的一員了。父母親早在他出生以前就生活在那裡了,他們只需面露微笑看著自己吃奶、哭鬧、睡覺,僅此而已。可是,在這個新的家裡,無論阿熏做什麼事情都需要理由或解釋,比如義父阿茂和義母亞美子經常責問阿熏:為什麼站在這裡,為什麼發獃,為什麼跟家庭成員難以溝通……當然,他們並不是出於惡意,只不過在父母親的眼睛里,越看越覺得阿熏這個兒子有點古怪。而杏珠和阿葵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解釋,或許在父母眼裡,他們才是自己的兒女。阿熏非常羨慕哥哥姐姐的輕鬆自在和漫不經心,他恨自己的神經太過敏感。雖然能和家人在一起,可是卻感覺有說不出的孤獨。當然,這種感覺阿熏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能朝公園的牆壁發泄。在空無一人的公園裡,他能漸漸地讓情緒平靜下來。阿熏不只是漫無目的地朝牆壁擲球。他感覺牆裡有死去的父親藏人,父親在和他一起玩擲球。不管阿熏投出去什麼樣的球,父親都能夠接住,同時將球再投回來,因此,擲球遊戲可以一直連貫地玩下去。阿熏的投球速度快,反投回來的速度也快;投球投得低,回過來的球也是地滾球。有時候,父親投回來的球會不知投向什麼方向,但他從來不會提出不玩了。阿熏感覺牆中還有死去的母親桐子。他有時將額頭貼在牆上,喃喃地述說著,這時母親就會朝他點頭、讚賞或者微笑。阿熏考試不管是得了一百分,還是只得了八十分,都會將試卷貼在牆上向母親彙報。他盡量不說那些會讓母親傷心的事情,但是牆裡的母親似乎能夠通過心靈感應知道兒子的痛苦,第二天,母親傷心的淚水便化作了牆上的露水。公園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家,而是所有人的家。阿熏甚至夢想著在這裡搭一頂帳篷,住在裡面。他決心等十二歲時,讓父親阿茂為自己買一頂帳篷,然後在帳篷里招待自己的朋友。為此,他已經開始秘密地制訂計劃了。阿熏不僅在牆壁前面想讓死去的父母親復活,而且還想在這裡建立另外的家庭。他將來到公園的人們,當作杏珠之外的另一個姐姐,阿葵之外的另一個哥哥,阿茂之外的另一個父親,亞美子之外的另一個母親,隨時隨地組成臨時的家庭。「公園家庭」可以有無數種組合方法。一直蹦蹦跳跳經過商業街、腦子不太靈光的女孩當姐姐,花田貴志的伯父、一個黑社會的小頭目就當父親吧,烤肉店裡的韓國店員當哥哥,梳一個洋蔥頭、每隔三天牽著獅子狗到美容院做面部護理的女人當母親……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