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究竟有沒有妻兒?(2)
天聖(宋仁宗年號,1023—1032)中,聞寧海西湖之上有林君……是時予因適會稽還,訪於雪中……先生少時多病,不娶,無子。諸孫大年能掇拾所為詩,請予為序。這是一條證明林逋無妻無子的極其重要而過硬的材料。按照年齡計算,梅堯臣(1002—1060)小於林逋35歲,屬於林的晚輩,但梅在宋仁宗天聖年間,曾經與虛白上人乘舟冒雪同往西湖孤山拜訪過林逋(林卒於天聖六年,即1028年,梅訪林之行不會晚於此年),並且還寫過一首《雪中同虛白上人訪林逋》的詩(集中未見,已佚,但林逋《和靖詩集》中收有《和梅聖俞雪中同虛白上人見訪》詩),以致約二十年後,梅堯臣還寫了《對雪憶往歲錢塘西湖訪林逋》詩三首(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定此詩作於仁宗慶曆七年,即1047年),以緬懷當年那次難忘的尋訪。正因為他同林逋有過這一段忘年之交,所以,林逋的侄孫林大年才會請求梅堯臣為其伯祖的詩集作序。據此可以肯定,序中所說的林逋「少時多病,不娶,無子」,必然是實錄之詞。如果林逋真有妻室和孩子的話,梅堯臣應當是知道的。退一步說,即使他原先不了解,也一定會在作序之前去詢問林大年,絕不會隨便寫上「不娶無子」四個字,而且寫了也不可能為林大年及其族人所接受。此外,還有幾條材料可以一提:林逋的好友范仲淹寫過《寄林逋處士》詩,其中有句云:「幾侄簪裾盛。」隻字未提林逋的兒子,卻特意說他有幾個侄子做了官,可以稱得上「簪裾盛」。對照《宋史》本傳所說的林逋「教兄子宥,登進士甲科。宥子大年……為侍御史」,這裡恐怕是含有一點言外之意的。《宋史》本傳還說:林逋生前「嘗自為墓於其廬側」;林逋死後,州守李諮「為素服,與其門人臨七日,葬之」。如果林逋有妻有子,難道還需要生前自己造墓,死後由地方官來為他營葬嗎?現在回過頭來談林洪。這個將林逋稱為「吾翁」而被楊升庵、杭世駿斷作「和靖先生之子」的人,究竟有沒有可能與林逋扯上父子關係呢?據《中國歷代人名大辭典》的註釋,林洪是「宋泉州(今屬福建省)人,字龍發,號可山……理宗淳祐(1241—1252)間以詩名。」宋理宗在位時,已屬南宋末年,而林逋則生活在北宋前期(主要是太宗、真宗兩朝),兩者的時代相距約二百多年。明白了這一點,再要說林洪是林逋的兒子,豈不讓人笑掉大牙!其實,冒充林逋兒子的事,只能騙騙隔了兩三個朝代的明清人,對於南宋末年的當朝人來說是行不通的。於是,新的花樣翻出來了。這個冒牌兒子林洪,又在他的另一部筆記《山家清事·種梅養鶴圖說》中,搖身一變,成了林逋的七世孫:先太祖瓚,在唐以孝旌。七世祖逋,寓孤山,國朝謚和靖先生。(據涵芬樓藏版《說郛》卷二十二引)古時稱三十年為一世,二百來年正好折算成七世。家譜藏在自己屋裡,外人無法看到,真偽自然難以判斷。殊不知,梅堯臣所作《林和靖先生詩集序》早已流傳人間,只要讀過的人,恐怕都能毫不費力地識破林洪這個作偽者的手法。請看當時的學者對他的揭露和嘲諷。其一為陳世崇(1245—1309)《隨隱漫錄》卷三:林可山稱和靖七世孫。不知和靖不娶,已見梅聖俞(堯臣字)序中矣。姜石帚嘲之曰:「和靖當年不娶妻,因何七世有孫兒?若非鶴種並梅種,定是瓜皮搭李皮!」其二為韋居安《梅磵詩話》:泉南林洪,字龍發,號可山,肄業杭泮,粗有詩名。理宗朝上書言事,自稱為和靖七世孫,冒杭貫取鄉薦;刊中興以來諸公詩,號《大雅復古集》,亦以己作附於后。時有無名子作詩嘲之曰:「和靖當年不娶妻,只留一鶴一童兒。可山認作孤山種,正是瓜皮搭李皮。」蓋俗雲以強認親族者為「瓜皮搭李皮」雲。兩書所引的詩,雖然字句略有出入,其作者也一說「姜石帚」,一說「無名子」,但所敘事實卻是無可懷疑的。特別是《梅磵詩話》寫林洪強認和靖親族,以泉州冒充杭州籍貫騙取鄉薦,刊印《大雅復古集》詩,「亦以己作附於后」,其弄虛作假、欺世盜名的無賴嘴臉真可謂躍然紙上,結果卻只能是演了一場醜劇,貽笑後世。「可山認作孤山種,正是瓜皮搭李皮。」這樣的諷刺,真是夠辛辣的。沒想到像楊升庵、杭世駿這兩位明、清時代著名的考據家,竟然也被林洪的假話所蒙蔽,提出了「林和靖有妻有子」這種完全違反歷史常識的怪論,而且後者還把它作為「訂訛」的成果收進自己的文集中,實在有點貽笑大方。我想當代的學者,總該動動腦筋,查查史料,辨辨真偽,不要再成為古人嘲諷的對象吧!(原載香港《大公報》2002年3月22日副刊第15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