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記》傳千古,寫者不在岳陽樓(1)
這個問題,其實屬於文學史上的常識,本來是用不到我來饒舌的。但有一次,老同學初梨(一所中學的語文教師)來看我,他在同我談到這篇膾炙人口的古代散文佳作時,不無讚歎地說:「范仲淹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官僚士大夫,站在岳陽樓上觀賞眼前的湖光山色,卻能聯想到天下黎民百姓的憂樂,確實難能可貴。」我聽后愣了一下,問他:「范仲淹是在岳陽樓上寫這篇《岳陽樓記》的嗎?」他說:「是啊!范仲淹不是自己在文章中寫道:『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登斯樓,就是登上這座岳陽樓嘛!」我不由笑了起來:「你上了范大人的當了!要知道,如果一個人只在某一個時間去登樓眺望,是不可能同時看到一年四季和晝夜之間的不同景色的。可現在,這些『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巴陵勝狀』,范仲淹幾乎都寫到了。」我隨手取下書架上的《古文觀止》,翻到《岳陽樓記》便誦讀起來: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鬱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讀罷以後,我對他說:「你看這兩段話,前一段寫的是霪雨陰風、雲霧蔽空、暮色蒼茫、滿目蕭然的晚秋氣象,而後一段寫的卻是天色晴明、水碧山青、鷗翔魚躍、生機勃勃的大好春光。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景,會同時出現在岳陽樓前嗎?兩段的最後,都寫了『登斯樓也』,但不同時節的登臨所引發的感想,一則以悲,一則以喜,是有著明顯的區別的。何況兩段的開頭,各用了一個假設連詞,前者為『若夫』,後者為『至若』,說明它們所描寫的內容,都出於作者的想象,而並非親見的實況。由此可以推斷,《岳陽樓記》不是范仲淹通過登臨觀覽以後才創作出來的。」初梨一直在仔細傾聽我的講述,這時他插口問道:「照你這樣說,范仲淹在動筆以前沒有去過岳陽樓,那他又怎麼能將洞庭湖上的景色寫得如此生動傳神呢?」我笑了笑說:「這就是范仲淹之所以被稱為文章大家的原因了。根據我的記憶,范仲淹一生並沒有在岳州(今湖南嶽陽市)做過官,是否到過洞庭湖也不得而知。但他此前曾有一年多時間在饒州(今江西波陽)知州任上。饒州地處鄱陽湖東岸。而鄱陽湖的面積要超過洞庭湖。對於煙波浩渺、一碧萬頃的大湖風光,范仲淹是肯定領略過的。此外,他在《岳陽樓記》中說過:『洞庭一湖……前人之述備矣。』此話並非虛語。」說到這裡,我根據自己的記憶並翻檢了明人高棅的《唐詩品彙》,當即讀了幾首給他聽: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雁別秋江去,山銜好月來。(李白《與夏十二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杜甫《登岳陽樓》)洞庭漫汗,粘天無壁;風濤相豗,中作霹靂。(韓愈《祭河南張員外文》)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柳宗元《別舍弟宗一》)洞庭秋月生湖心,層波萬頃如溶金。(劉禹錫《洞庭秋月行》)洞庭明月一千里,涼風雁啼天在水。(李賀《帝子歌》)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李商隱《木蘭花》)讀完以後我又接著說:「這些唐代前賢創作的詩文,不是范仲淹描寫洞庭湖春秋兩季景色的絕好借鑒嗎?我認為,即使范仲淹以前沒有去過洞庭湖,但憑著他豐富的閱歷和高超的文學才華,要寫出《岳陽樓記》中那兩段摹景狀物的文字,恐怕是毫無困難的。因此,『登樓』決不是創作《岳陽樓記》不可或缺的前提。了解了這一點,你就不會再上范仲淹的當了。」初梨點了點頭,又對我說:「你的分析確有道理,但還不能完全消除我的疑問。因為我們的文學大師余秋雨先生,在他的《文化苦旅·洞庭一角》中,也表達過跟我一樣的觀點。」唉,中國傳統文化堆砌起來的路徑怎麼會如此狹窄?走著走著又碰上了這個余秋雨先生!我回過身去,從書架上找出那本《文化苦旅》遞給初梨。他隨手翻到《洞庭一角》指著第一章給我看:1046年,范仲淹倡導變革被貶,恰逢另一位貶在岳陽的朋友滕子京重修岳陽樓罷,要他寫一篇樓記,他便借樓寫湖,憑湖抒懷,寫出了那篇著名的《岳陽樓記》。我把這幾句話很快掃了一遍,抬起頭來對初梨說:「余先生的觀點並不跟你一樣,恐怕是你理解錯了吧!他說范仲淹是『借樓寫湖,憑湖抒懷』。『憑』雖然有『憑靠』的意思,但『湖』是不能『憑靠』的。這裡的『憑』與『借』相對成文,應當解釋為『憑藉』。憑藉樓來寫湖,又憑藉湖來抒懷。這叫借題發揮,寫景狀物只是陪襯,其實無關宏恉。范仲淹即使沒有去過洞庭湖,他只要根據過去鄱陽湖留在自己腦海中的印象,以及前人詩文中描寫洞庭湖的情景,稍加點染和融會,也完全可以勾勒出岳陽樓前波瀾壯闊、如詩如畫的宏大場面,根本不用親自到那裡去登臨觀覽。所以,這段文字還是無法證成你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