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一百零六十九章
天地蒼茫——
許是要變天了,這會已有些昏沉起來。
淮陽王此時哪裡還耐煩聽他們說這樣的話?如今皇城就近在眼前,只要攻破這道城門,殺了那個男人…他就是這大晉的新一任主人。淮陽王只要想到這便覺得全身的熱血都開始沸騰起來,就連那張養尊處優的臉上此時也忍不住掛上了瘋狂的笑容。
他看著劉謹,臉上是未曾遮掩的笑意,帶著譏諷與嘲意,朝人高聲喊道:「大侄子,你既然不肯開門,那麼叔叔只好攻破這座城門了。」
「只是這樣的話…」
淮陽王說到這是稍稍停頓了一瞬,而後才又嘿笑了幾聲跟著說道:「將士粗魯,免不得你的下場不會這麼好看了。」
他這話說完便也不再理會劉謹,只是擰頭朝衛玠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你還與他廢什麼話?早點解決了這樁事,咱們也能早點進去。」
他可已經迫不及待了。
衛玠仍舊高坐在馬背上,他仍舊一瞬不瞬地看著劉謹,聞言也不過輕輕笑了一聲:「是啊,有些事的確該了結了。」他一面說著話,一面是從那白狐手兜之中取出手,而後是取過系在一旁的□□,這一系列的動作都恍如行雲流水一般。
□□已上了箭,弓弦也已拉開…
此時便正對著那高牆之上,正對著那個穿著醺裳的年輕男人。
高牆之上站著的將士們看到這幅模樣自是心下一凜,陸意之更是直接擋在了劉謹的身前,他的手中亦握著弓箭,此時便正對著衛玠的胸口…他的眉目有些冷淡,薄唇卻緊緊抿著,可見心下並沒有如面上這般穩妥。
他的心中的確有些許不安。
衛玠的武功一直都很高,早年派出這麼多人也近不了他的身…即使他的箭從來例無虛發,卻也不敢保證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傷了衛玠。即便真的傷了衛玠,可城下十餘萬將士,他又能否攔得住?
陸意之的眉心緊攏,他修長的指根此時正緊緊拉著手中的弓弦,眼對著城下的陸意之,口中是跟著凜冽一句:「衛玠,你敢弒君!」
「弒君?」
衛玠的喉間突然漾出了一聲輕笑,他那雙狹長的鳳眼在這天地之間緩緩綻開幾許笑意…而後他掀了眼帘看著陸意之,看著他手中的箭弩,就在眾人以為他手中的箭要出弦的時候,弓箭卻突然轉了個方向,黑色的箭弩正對著淮陽王的心口。
眾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箭已出弦,正入淮陽王的心口。
蒼茫天地之下,兩軍對壘幾十萬人,此時卻無一人說話…他們只能眼睜睜得看著那支箭羽穿過那一身亮麗的黑色盔甲,跟著是刺入了淮陽王的心口。
他們看著鮮血從他的心口溢出,沒一會功夫那鮮血便溢滿了半面盔甲。
淮陽王的臉上滿是不敢置信…
他低垂著眼看著插在心口的這支箭,其實他並未感覺到疼痛。衛玠的動作太快,他甚至還未反應過來,鮮血便已溢滿了盔甲,而後鮮血順著盔甲滑過馬匹,最後匯成一串往那泥濘的土地墜去:「你,你…」
他終於抬起了頭朝衛玠看去,十二月的冷風打在他的身上,伴隨著鮮血的流逝,他的紅唇已變得蒼白起來…
他顫著聲音說著話,字已不成句:「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淮陽王一直都知道衛玠並不是一個可以掌控的人,這個男人太厲害也太可怕,若不是要借他手中的力量,他又怎麼可能會放任他待在身邊?他一直都在想,想著只要進了這座皇城,坐上了那個位置,他就殺了衛玠…他可不是劉謹,沒有什麼師生恩義,會對這樣一個不可掌控的人放縱這麼多年。
只是他從未想過衛玠會在此時,會在這皇城之外…突然叛變!
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有這個想法的自然不止淮陽王一人,陸意之和劉謹的心中也有著驚疑…他們看著城牆下的那個男人,一時也有些不明白衛玠此舉究竟是什麼意思。
手中的弓弦還在震顫…
衛玠伸手輕輕撫在弓弦上,等弓弦重新歸為平靜他才收了回來,而後是掀起眼帘朝淮陽王看去…他的臉上依舊未有什麼表情,就連眼中也沒有什麼波瀾,聞言倒是淡淡說了話:「當年,在這處,你也是那樣殺了他的吧。」
當年?他?
淮陽王聽著這話卻有些未曾反應過來,什麼當年,哪個他?
其實他也的確有些反應不過來了,箭弩正入心口,鮮血流逝得太快…他能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就連神識也開始有些不清楚,可他卻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元光二十年,他曾在此處誅殺英王。
英王——
淮陽王的眼直直看著馬上的衛玠,他以前從未想過,可此時看著衛玠的面容,心下卻忍不住一顫…眼前這個人和當年的英王太過相似,不,不止是英王,還有年輕時的元昭爺,這雙鳳眼竟和當年的元昭爺竟如一個眸子刻出來一般。
難道?這,不可能…當年英王一家不是全部都被誅殺了嗎?怎麼可能還有人活著?
淮陽王想說話,可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了…他的手緊緊握著韁繩,他不甘心,他不甘心!皇城近在眼前,皇位近在眼前,他辛辛苦苦這麼久卻連皇位都未曾摸到…他怎麼能甘心?可即便再不甘心,他手中的力道已逐漸消失,握著韁繩的手也開始鬆懈起來。
在眾人的注視下——
淮陽王的身軀開始往後倒去,最後從馬上墜落倒在地上。
「王爺!」
淮陽王的親信們想上前,卻都被人攔截了下來…木容坐在馬上,他並未穿盔甲,依舊是一身褐衫,手中也仍舊握著那把木劍。他看著那些打著淮陽王旗號的將士們,口中是跟著一句冷聲:「如今淮陽王已死,你們若跟著千歲照舊保你們富貴無虞,若還有反抗,就地處決。」
他這話一出,還有誰還敢反抗?
說到底他們如今的身份都已打上了謀反的旗號,想要的也不過是富貴權勢,至於上面的位置究竟誰去坐,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木容見此便也不再多說什麼,他重新牽著韁繩朝衛玠的方向過去,待至人身後,他才拱手朝人一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千歲,都好了。」
「嗯…」
衛玠的聲音一如舊日般閑適,他的手中仍舊擺弄著弓弦,眼卻是朝城牆看去…他看著劉謹,看著他攏著的眉心輕飄飄得開了口:「我說過的話一直都作數,這個天下始終都是劉家的天下。」
劉謹聞言卻是攏緊了眉心,他一瞬不瞬地看著衛玠,未曾遮掩心中的疑惑:「你究竟要做什麼?」
他是越發看不懂衛玠了。
「做什麼?」衛玠笑著搖了搖頭,他的手仍在擺弄著弓弦,口中卻是跟著平淡一句:「這個天下本來就該是我的,你的父親殺害胞弟搶了這個位置,如今也該輪到我來搶他兒子的位置了。」
這是什麼意思?
在場的不管是將士,還是站在城牆上的陸意之等人皆忍不住擰緊了眉心。
陸意之手中仍握著弓箭,聞言卻是細細想了一回,元昭爺只有兩個兒子,先帝的胞弟就是英王…衛玠這話,難不成他竟是英王之子?不,不可能,當初英王起兵謀反被淮陽王誅殺於此處,其後英王一家子也都被誅殺了,怎麼可能還會留下活口?
劉謹也攏著眉心,他拉開陸意之,手撐在城牆上…
風越發大了,他身上的醺裳被風拍打著傳出聲響,可他卻無心去管,只是看著馬上的衛玠冷聲說道:「你究竟是誰?」
衛玠從一旁的箭筒中又取出了一支箭羽,而後他重新舉起了手中的弓箭正對著劉謹,聞言是淡淡笑道:「按著輩分,你該喚我一聲兄長——當年你父親毒殺祖父,又以叛亂之名在這皇城之外誅殺我的父親。」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沒有什麼情緒,就連聲音也沒有什麼波瀾…他只是淡淡看著劉謹,口中說道:「劉謹,我曾與你說過這個天下一直都是劉家的天下,這話不假…只是,不該是你這個劉。」
衛玠這話說完…
木容亦高舉起了手中的木劍,揚聲說道:「當年元昭爺最寵愛的便是英王,先帝狼子野心為登帝位毒殺元昭爺,不容於天、不容於世!將士們,你們現在就隨我攻破這座皇城,等來日信王登基,你們就是有功之臣!」
木容的聲音用內力額外提高了幾倍,使得這場中之人無一漏聽。
高牆上站著的除了將士,還有不少老臣,他們其中有不少經歷過三朝,此時也開始回憶起往事來…元昭爺當年在位的時候,的確對幼子英王寵愛有加,對先帝卻從來都是不苟言笑。而且元昭爺正當壯年便死,此事也著實有些蹊蹺,難不成這一切真得就如底下所言,是先帝為登皇位而毒殺了元昭爺?
…
就在眾人的猜測中…
程離扶著程老太爺出現在了城牆之上。
高牆上的人自然有不少認識他,見他過來紛紛一愣,口中卻是迭聲跟著一句:「老太傅。」
程老太爺如今已有六十餘歲,面容清瘦,步伐從容,眼睛也一如舊時清亮…他看著劉謹是先拱手行了一禮,口中跟著喚人一聲:「陛下。」
「老太傅快請起…」
劉謹親自彎腰扶著他站了起來,而後是開口問道:「老太傅怎麼上來了?」
「有些話,老臣要親自與信王說…」程老太爺這話說完是看著城下的衛玠,他亦朝人拱手作了一揖,口中是喚人一聲:「王爺。」
衛玠看見程老太爺出現在城牆之上卻是一愣,他收起了手中的弓箭,而後是在馬上還了一禮,跟著是問人:「老師怎麼來了?」
程老太爺聽著衛玠口中的「老師」兩字,素來清冷以至於漠然的面容,此時卻也忍不住沾了幾分悲憫之情…他低垂了眼睛看著衛玠,口中是跟著一句:「王爺,元昭爺從未想過要把帝位傳給英王,他從頭到尾、一直疼愛的只有先帝一人。」
衛玠聞言卻是難得擰了回眉心,他看著程老太爺剛要開口…便又聽他緩緩說道:「也許當初,元昭爺也是喜歡過英王的。可是英王年少成名,戰無不勝,在朝堂之中更是一呼百應,這樣的影響對於天子而言並非好事。」
「何況…」
程老太爺說到這是輕輕嘆息了一聲:「英王太過年輕,也太過浮躁,他行事好大喜功,又鮮少聽人規勸,長久以往下去必成禍患。元昭爺曾與老臣說,若於亂世之中,英王必定會是一個好君主,可於盛世,他的性子卻並不合適。」
「盛世之下,唯有先帝才能讓我大晉的江山越發穩固。」
「元昭爺知曉若是他死後,這天下再無人可以製得住英王…所以他才會密旨召英王領軍進京,而後讓先帝以謀反之名誅殺了英王。只有這樣,他才能保住先帝,保住劉家的天下。」
「王爺,從頭到尾元昭爺所信任得、想交付天下得只有先帝一人…」程老太爺說到這是深深得嘆息了一聲,他看著城牆下的男人,天地蒼茫,即便隔得遠,他還是看到了他霎時變得慘白的面容:「王爺,您放手吧。」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皆安,您又何苦再攪亂這一地風雲。」
「不可能…」
「這不可能,爺爺他——」
衛玠面色慘白,他握著弓箭的手忍不住顫抖,就連聲音也帶著幾分掩實不住得輕顫…這怎麼可能?他想起記憶中那個神情和藹的男人,那個最愛把他抱在膝上,摸著他的頭髮笑著與他說:「阿玉,你看這就是我們劉家的天下。」
在他的記憶中——
爺爺一直待他很好,待他的父親也很好,自他出生之後便被爺爺親自抱養在身側,他親自教他讀書、寫字,親自領著他走過晉宮的每一寸地。他會在他做噩夢的時候親自哄他,會在他生病的時候不眠不休的照顧他…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衛玠的手緊緊握著韁繩,等心神漸穩,他才抬頭朝程老太爺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老師何時也會與學生說謊了?這個位置本來就該是父親的、是我的,若不然祖父當初又為何讓老師親自教導我?」
當年程老太爺任太子太傅,私下教導得卻是一個王爺之子…若不是祖父親自授意,他又為何會教導他?
程老太爺聞言卻是輕輕嘆息了一聲,他看著衛玠的眼中滿是悲憫,就連聲音也沾了幾分未曾遮掩的嘆息:「王爺您素來聰慧,難道還不明白嗎?把您留在身邊,不過是為了更好的控制英王。」
「若是元昭爺當初真得有心把帝位傳給英王,又豈會在知曉自己天命將至之時瞞住英王把他趕回封地,又為何會在駕崩之際讓他重新領軍回到金陵?」
「這一切不過是在為先帝鋪路。」
…
衛玠怔怔得看著程老太爺,其實後來的那些話他已經聽不見了…耳邊的風倒是越發冷冽了,好似還有雪從那天際滑落打在他的身上。他仰著頭,任由那白雪打在他的臉上,手中的弓箭垂落在地上,而他凄涼得笑出了聲:「原來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
衛玠看著那蒼茫大地,彷彿看到了那個男人,他仍舊是那副和藹的模樣,看著他的時候會溫和得喊他「阿玉…」
他幼時孤獨,從記事起身邊就沒了父母,除了宮女太監,唯一的親人就是祖父…五歲之前,這皇城是他的家,祖父是他的至親。他牙牙學語之時,頭一個喊得是「祖父」,他還記得在他喊出祖父之際,那人的臉上是未曾遮掩的笑容。
他把他抱在懷中,語氣驕傲:「我的阿玉會說話了。」
他蹣跚學步之時,面前是祖父——
他蹲在地上毫無形象得伸出雙手笑著哄他:「阿玉過來,到祖父這邊來。」他聽著他這樣說,就會如倦鳥歸巢一般,跑到他的懷中。
他初識字之時,身邊也是祖父——
他抱著他坐在龍椅之上,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教他寫下每一個字,他的名字是他教的,他說「玉有尊貴高尚之意,祖父希望你可以如你的名字一樣」。
…
他幼時的記憶皆與祖父有關。
當年他被祖父送回江東的時候還萬般不舍,他不想回去,晉宮太大也太過孤獨…他想好好陪著祖父。
可現在竟然有人與他說——
這一切都是假的,你的祖父從頭到尾不過是在利用你,不過是為了把你留在身邊才能更好得控制你的父親…他一直都知道人性複雜,皇室更是如此,可他卻從未想過他的祖父也是這般。
風雪太大…
衛玠只覺得全身都已凍僵了。
可他卻還是仰著頭,任由白雪覆蓋了他的臉,覆蓋了他的眼睛…他未曾動身,甚至連眼睛也未曾眨上一眨。
雪覆在眼上沒一會就化為了水,從眼角滑落滑過臉頰最後滑落至斗篷的皮毛處。
他怕冷——
可如今倒像是已經冷過了頭,就沒什麼知覺了。
當年父親收到祖父密旨,祖父說他被大伯下了毒,他的父親信了,他也信了…那個時候,他只恨自己年幼不能與父親一同前去為祖父報仇。他以為父親會替祖父報仇,卻未曾想到等到的只有父親的死訊。
而後,天子近侍親自領軍到了江東…
他手握聖旨,高高揚著尖細得聲音說道:「英王領兵謀反,以下犯上,已被誅殺至皇城之外…其家眷一併誅殺。」
他的祖父死了,他的父親死了,他的母親也死了…
母親把他藏匿起來的時候曾讓他忘掉這一切,可他怎麼能忘?他所有的親人都死了,可那個人卻好好地坐在了皇位之上,憑什麼?
他蟄伏這麼多年,一步又一步走到現在,終於有這個能力奪回一切,替他們報仇…
那人當年以謀反之名誅殺了他的父親,那麼如今他就真得反給他看,他要從他的兒子手中把屬於他的一切重新奪回來。
他要以此來慰藉祖父與父親的在天之靈。
可現在他的老師竟然與他說,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假的,他的祖父從頭到尾信任得只有那個人,甚至連臨死前都替他考慮得如此周祥。他怕他的父親功高震主,所以從小就把他帶在身邊,他怕那人的位置坐不穩,所以就設計殺了他的父親。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
那麼他現在做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麼?
衛玠只覺得心口窒悶,彷彿有血腥之氣在喉間泛開…他緊咬著唇才不至於讓鮮血溢出嘴角。風雪襲身,他終於還是覺得有些冷了,他低下了頭彎下了身軀,而後是咳了起來,那咳聲起初很輕,越至後頭卻越響,伴隨著凄涼的笑聲在這蒼茫天地之間泛開。
「千歲爺!」
身後的木容在叫他,可他卻聽不到了。
天地蒼茫,衛玠終於還是合上了這雙疲憊的眼睛,他握著韁繩的手跟著鬆開,身子是往後仰去…在眾人的高喊聲中,他的唇邊溢出一道自嘲的笑容。
原來從頭到尾,他竟然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