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第一百零七十章

171.第一百零七十章

武安侯府,東院正堂。

外頭已是蒼茫大雪,白茫茫的一片覆蓋在那院中的樹木與小道之上,越發沾了幾分冬日蕭索與肅穆之氣…此時天色還不算晚,屋中卻已點起了燭火,姚如英握著茶盞坐在主位上,而王昉幾人便皆坐坐在下首之處。

無人說話,就連福福、滿滿兩個小兒也彷彿感受到了此時屋中的靜謐…竟也乖巧得坐著不曾說話。

王昉手環著滿滿,一雙眼卻一瞬不瞬地往外頭看去…距離陸意之離開已過去六個時辰了,六個時辰能做得事有許多。淮陽王領兵十五萬餘攻打皇城,她不知道城門有沒有守住,不知道判軍有沒有攻入皇城,也不知道她的夫君可曾受傷。

她緊抿著紅唇,心下思緒難定,面上卻強撐著未露出一絲擔憂…

姚如英手中緊緊握著茶盞,茶水早已涼了,她卻忘記讓人再續…此時她便飲下一口涼茶,等那股子冷意和苦澀在喉間緩緩泛開,她才回過神來。

她把手中的茶盞擱於一處,而後是喚人進來續茶,跟著才開口說了話:「不必擔心,外頭這麼安靜,叛軍定然還未曾攻破城門…」只是她的話是這樣說,面上卻並沒有露出一絲放鬆,實在是太安靜了,這樣的安靜在這樣的時刻令人覺得委實詭異。

先前派遣出去打聽消息的還未曾回來…

外頭現在究竟是副什麼模樣,她們也不知曉。

她的夫君、兒子還在外頭,他們究竟如何,是勝了還是敗了,有沒有受傷。

姚如英想到這便越發覺得心下難安。

外頭的天已開始越發黑了,從那覆著白紙的菱花窗往外看去已是一片黑沉之色,有人打了那暗色織金帘子走了進來,她是先朝姚如英等人先打了一禮,跟著才道:「夫人,徐管事過來了。」

徐管事說得便是徐亥…

陸意之臨走之際把他留在了府中,為得就是以防萬一…若是他們真的敗了,叛軍真的進了城,徐亥素來有本事,有他在,這偌大的侯府也不會亂。

姚如英聞言忙讓人進來。

屋中眾人皆端坐著,眼卻一瞬不瞬地看著那道布簾。

徐亥打了帘子走了進來,他的身上還沾著雪,無論是衣衫還是頭髮都有些紊亂,只是此時眾人哪還有什麼心思去關注這個?冷風透過那外頭的布簾打進屋中,燭火即便有燈罩蓋著卻也連著跳了好幾下,屋中一時之間便有些顯得晦暗不明起來。

這樣的晦暗不明讓眾人的心下都跟著收緊了幾分…

姚如英的手緊緊撐在扶手上,聲音因為緊張還帶著幾分喑啞:「外頭如何?」

徐亥朝眾人拱手一禮,跟著是開口說道:「叛軍並未進城,我們勝了…老爺和大公子快回來了,二公子還要去整頓叛軍,恐怕還要遲些才能回來。」

他這話說完,眾人先前高懸的心神也終於鬆懈了下來…姚如英先前緊繃的面上也終於帶了幾分喜色。她的手從那扶手上收了回來,卻又似想到什麼,擰著眉朝徐亥發問:「那他們可曾受傷?」

「兩軍並未交戰…」徐亥這話說完是又跟著一句:「今日除了死了一個淮陽王,並無一人受傷。」

這是何意?眾人聽聞這話皆忍不住擰起了眉心,十五萬大軍氣勢洶洶而來,怎麼會只死了一個淮陽王?

徐亥知曉她們心中的疑惑,他仍低著頭是又恭聲把先前城外之事說了一遭…等說到最後,他是稍稍停頓了一瞬,才又繼續說道:「衛玠暈倒之後,叛軍心下大亂,盡數投降,如今陛下已把衛玠及其黨羽打入天牢聽候發落。」

王昉的眉心輕輕折了幾分,衛玠竟然是英王之子?

這個名字在這金陵城中其實算得上是一個禁忌,兄弟闔牆,又是皇室…何況年歲太過久遠,彼時王昉還未曾出生,自是不曉得此人究竟如何。只是當年祖父還在的時候,卻曾在家中提到過英王,少年將軍、意氣風發,不知是何等肆意模樣,卻偏偏有著那樣的結局。

這前塵舊事究竟孰是孰非早已無從定論。

只是王昉想到那個人,他原來是英王之子,當日他曾在明月樓中與她說起幼時之事…這段日子,她倒也曾記起幾個片段。

那應該是元康八年的時候,她與母親一道進宮,臨來在一處偏僻之地看到幾個太監正在欺負一個小太監…那個時候她只是覺得這個小太監可憐罷了,正好又聽三叔說起過幾樁江湖兒女的瀟洒事,一腔正義恰無從宣洩,索性便叉腰攔上了一回。

其實這不過是她年少之時的一樁小事…

若不是當日衛玠提起,早就被她扔於腦後。

王昉手覆在小腹上輕輕嘆了口氣,她想起當年初見衛玠之時,他那副鼻青臉腫的樣子,明明是英王世子,明明有著那樣尊貴的身份…卻被人欺壓至斯。她並不可憐他,人世蒼茫,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只是她的心下免不得還是有幾分說不出的悵然。

姚如英也輕輕嘆息了一聲,她倒是也未曾想到那個衛玠竟然會是英王之子。

她是見過英王的,鮮衣怒馬、肆意風流,當年這金陵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心慕於他…就連她年少之際或許也曾對那位少年將軍、皇家貴胄有過幾分好感。歲月蒼茫、前事難定,何況又沾了個皇家的名頭更是難說。

因此…

她也不過只是這般嘆息了一聲,跟著便又朝徐亥說道:「既然沒事了,你就下去吧。」

「是。」

等徐亥退下…

姚如英便讓王昉等人也回去歇息了,她們今日懸著心神待了這麼久,如今事情既然安定…她們也能好生歇息一番了。

陸意之約莫是在亥時才回來的。

王昉先前等著等著便睡著了,只是她近來淺眠聽到聲響便睜開了眼…她半坐起身伸手把床帳放到金鉤子里,眼見他仍穿著一身盔甲打簾進來,便開口說道:「你回來了,我讓人去把小廚房給你熱著的飯取來。」

他今日這樣忙,肯定又忘記吃飯了。

王昉這話說完便打算下床,只是她的腳還未曾落在腳凳上邊已被人攏進了懷裡。

陸意之一路過來走得很快,這會吐出來的氣息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何故顯得還有些亂,他的手緊緊攏著人,卻又小心翼翼避開她的小腹…等氣息逐漸平穩,他才開口說了話:「陶陶,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帶著未曾遮掩的激動,以及劫後餘生的慶幸。

今日出門的時候他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他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還能回來,即便他曾應允了她會平安歸來…只是兩軍交戰,誰又能保證自己一定平安?

好在,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陸意之想到這,環著王昉腰肢的手便又收緊了幾分。

王昉在聽到他說「回來」的時候,一雙眼眶忍不住也泛起了幾許紅,她自然知曉他所說的回來究竟是何意…就是因為知曉,她才忍不住想哭。

王昉的手撐在陸意之的臉上,她能察覺到他的身子還在顫抖,她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抬著臉在燭火的照映下,仔仔細細得撫過他的面容,直到最後她才顫著聲蘊著淚意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今日之前——

即便他們互說平安,心中卻終究不安…兩軍交戰,平安兩字太過珍貴。

今日之後——

四海昇平,清河海晏,他們終於能真的平安了。

等過了年。

王昉的月子也就越來越大了,陸意之近來還在整頓叛軍,因著世事已定,她的心下也就安穩了許多…今日她正坐在軟塌逗著滿滿說話,如今他已會叫人了,清清脆脆的小奶音,再配著那雙黑亮的桃花眼朝你看來的時候,讓人覺得心都忍不住化了一大半。

她手撫著滿滿的臉,口中是笑問道:「滿滿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滿滿聞言是半歪了頭,他好似是認真想上了一回才開口說道:「妹,沒妹…妹妹好,好看。」

他這話說完倒是把整屋子的人都逗笑了…王昉亦被他逗笑了,她環著滿滿坐在一旁,手輕輕點著人的額頭,口中是跟著一句:「也不知是跟誰學來的,這麼小就知道好不好看了。」

沒過一會——

帘子卻是被人打了起來,翡翠笑著走了進來,她是先朝王昉打了一禮,跟著是道:「主子,七姑娘來看您了。」

「阿蕙來了?」

王昉笑著朝簾外看去,待瞧見王蕙,她便朝人伸出手:「外頭天還寒著,怎麼今日過來了?」

「想阿姐了,也想滿滿了…」王蕙一面是由人解下了斗篷,一面是握著王昉的手坐在人的身邊…滿滿早已會認人了,待瞧見她過來便笑著朝人伸出手,口中是跟著一句:「姨,姨姨抱。」

王蕙笑著把滿滿抱在懷中哄著人,而後是朝王昉看去:「阿姐身子可好?」

「我很好…」

王昉一面說著話,一面是把手撐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的臉上帶著未曾遮掩的笑意,口中是道:「這個孩子很乖巧,從不鬧人。」當初懷滿滿時的那些癥狀半點都沒有,她倒也舒坦。

兩姐妹說了會話——

滿滿如今到底重了不少,王蕙抱久了胳膊也就酸了…

王昉笑著讓玉釧把人帶出去,待人都走後,她才開口說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與我說?」

兩人先前說話的時候,她未曾錯漏阿蕙眉眼之間的幾縷思緒。

王蕙聞言一時卻未曾說話,她取過茶案上放著的熱茶飲下一口,而後才朝王昉看去,口中是跟著一句:「阿姐,我想去見一見衛玠。」

「什麼?」王昉似是未曾聽清一般,她抬了臉一瞬不瞬地看著王蕙,待見到她微微低垂的眉眼時,還有那雙放在茶盞上驟然收緊的指根…她是先斂下了心神,才開口問道:「你和衛玠?」

王蕙聽著她話中的疑問是彎了彎眉眼,她把手中的茶盞重新擱在了茶案上:「阿姐可還記得當年清明寺,我曾撞見秋娘一事?」

她見王昉點了點頭才又跟著柔聲說道:「當日我被伴月放在竹林之中,生怕王佩撞見便不敢出去…倒是未曾想到衛玠竟然也在林中。他的棋藝很好,比我要好上許多,起初與他下棋的時候,我的心中是害怕的。」

「金陵城中關於他的言論有許多,大多都是不好的…」

「可在那日我卻看到了一個與那些言論完全不同的衛玠,他並不可怕,也不似暴虐之人。」

王昉一直未曾說話。

她只是擰著眉心看著王蕙的神情,看著她眉眼之間的柔和,還有眼中那一份與往日較為不同的笑意…她心下微凜,待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阿蕙,你…」

王蕙知道她在問什麼,聞言她也只是笑著說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忍不住想去見一見他,看一看他不是過得還好。」她的性子素來平和,可每每遇上他的時候,卻也有著許多回忍不住,忍不住每月陪著祖母去清明寺參佛,忍不住去那一片竹林重新走上一走。

忍不住坐在以往他們下棋的地方,獨自再下一回棋子。

王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只是她的確有些想他…最初知曉他與淮陽王勾結的時候,她是不信的,他那樣的人怎麼會和淮陽王勾結在一起?即便她與他只見過幾回,可她知道,他那個人啊,其實最是孤傲清高不過了。

她知他心中抱負——

若說他親自起兵,她信。

可若說他與淮陽王勾結謀反,她卻是不信的。

後來她知曉了當日城外之事,知曉他為何會在城門之外誅殺淮陽王,知曉他為何蟄伏多年卻選擇這樣的方式…她亦知曉了他的身世。

原來,他竟然是英王之子。

原來,他竟然有著這樣的身世。

她並不可憐他,那個人不需要別人的可憐,只是…她卻還是忍不住心疼他。

王昉看著王蕙微折的眉心,她握著茶盞的手收緊了幾分,待過了許久她才開口說道:「阿蕙,不管你的心中待他究竟是什麼樣的,阿姐還是要勸你一句…天子把他打入天牢,雖還未曾定罪,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王蕙看著王昉,她的面上仍舊掛著一抹清淺的笑容:「阿姐,我知道的。」她知道,起兵謀反這樣的重罪,其罪當誅…她未曾想什麼,她只是想去見一見他罷了。

王昉見她這般終歸還是未說什麼…

她握著手中的茶盞飲下一口蜂蜜水,待過了許久她才開口說道:「此事,我會與你姐夫商量的。」

三月。

春回大地,百花復甦。

衛玠最終還是被劉謹下旨放過了,劉謹保留了他信王的名號,讓他回到封地終生都不能再回金陵…他走得那日是個艷陽晴日,三月暖風拂人面,臨河的桃樹被風一打,順勢落下了不少桃花,倒是給這元康十三年的春日又平添了幾分春色。

陸意之和王昉坐在馬車上…

車簾半掀,他們眼看著不遠處的那輛馬車越走越遠…陸意之收回了眼,他的手仍環著王昉的腰肢,另一隻手是輕輕把她的頭髮挽到耳後,跟著是開口說道:「我沒想到,你竟然會答應她。」

王昉其實也沒有想到。

她並未說話,只是眼看著那輛越走越遠的馬車,想起那日阿蕙站在她的面前曾問她:「阿姐,你說人這一生究竟是為什麼而活呢?」

那個時候她是怎麼回答的呢?

王昉記得她是這樣說的:「人這一生也許會為許多人、許多事而活,可阿姐希望你能為自己而活。」元康八年,她初初醒來。那個時候她是為仇恨、為家人而活,那樣的活法太累,她甚至從未有一日好眠。

若不是遇見了陸意之,讓她知曉這人世很好,有許多值得期盼的東西…

也許如今的她還會惶惶不可終日。

因為有過這樣的經歷,她才不希望她的阿蕙也是如此…她還年輕,理應有自己的生活。

眼前的馬車已經越行越遠,很快就沒影子了。

王昉想著阿蕙那日與她說得那些話——

「為自己啊?」

「我好似從來沒有想過要為自己而活,從小到大,我想著為家人而活,想著要為王家的門楣而活…」

「如果留在金陵,我應該會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夫君,與他相敬如賓、白頭偕老。這樣的生活其實也很好,我年少時候想得生活一直都是這樣的,只是每回看到阿姐如今的幸福,我也忍不住想上一想,想一想若我碰到了喜歡的人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知曉他不喜歡我…」

「其實我也沒多少喜歡他的,只是與他待在一起的時候很舒服…有時候我也會記起他,他的聲音其實很好聽,說話的時候會微微低垂著眉眼,神色很溫和,唇邊還會溢出一道輕柔的笑。」

「他的手也很好看,尤其是在握著棋子的時候…陽光透過竹林打在他手上的時候,像是渡了一層神聖的光芒。」

王蕙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臉上一直都帶著笑…那樣的笑容,往日王昉從未見過。

王昉以為阿蕙的笑就如她的性子一般,清清淺淺,恍如月色下池中的青蓮一般…她從未想過,她的阿蕙也能笑得這樣的明媚,微微仰著頭肆意笑著的時候,卻是要比這春日的陽光還要明媚幾分。

「可是如今…」

「我好似也有些想為自己活一次了。」

這是那日王蕙與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車馬已不見蹤影,唯有泛起的沙塵還在空中飛揚。

王昉終於還是收回了眼,她任由陸意之把她的頭髮輕柔得挽到耳後,跟著是握著他的手柔聲說道:「走吧,滿滿還在家中等我們。」

「好…」

陸意之笑著應了一聲,他伸手把車簾拉了下來,車夫知意,重新駕起了馬車。

車道寬廣,路道平穩,陸意之卻仍舊小心翼翼地環著王昉,溫聲說道:「等孩子生了,我便辭官,你不是一直想去看一看江南是什麼樣嗎?你若喜歡,我們便常駐江南,晴來可以泛舟湖上,雨日也可撐傘走過那青石小階。」

「你若是喜歡塞北,我們也能去塞北走上一遭,只是那裡黃沙太大卻不適合久住。」

王昉聞言卻是輕輕笑了笑,她微微抬了臉,手撐在陸意之的臉上,口中是跟著一句:「你真捨得,大都督?」上個月,陸意之已被劉謹提任為五軍都督…大晉幾十年,還從未有人在這樣的年歲坐上這個位置。

陸意之握著她的手放到唇邊親了一口,他的眉眼依舊彎彎,一雙瀲灧桃花目一瞬不瞬地看著王昉:「在我的心中,什麼都沒有你重要。」

若是他未曾遇見她…

那麼這世間一切其實也沒有什麼重要不重要的,五軍都督也好,肆意風流也罷…不過是來這人世走上一遭。

可是他遇見了她…

這世間的一切也開始變得有意義起來,如今他有了她在身邊,有了滿滿,不久的將來…他們還會迎來第二個孩子。金陵城中多煩擾,她不喜歡,那麼他就陪著她去走一走這大晉的山河名川。

前程似錦又如何?他只要她一世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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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允你貪(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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