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正是金秋歲月季。
連著下了幾場秋雨,天便愈發涼了。
王昉坐在臨窗的塌上,她身子骨還有些弱,腳上蓋著一條輕薄卻暖和的白狐毯子。身上披著一件紅色,用金線綉著牡丹花的斗篷,手裡還握著一個翡翠硬是塞過來的手爐...
若不是她攔著,怕是屋裡還要用起銀絲炭來。
王昉有些無奈,如今尚只有十月,便已經如此了,若是等到那臘月天寒,卻不知要再加些什麼了。
她醒來已經有幾日了。
許是剛醒,她的身體還未全見好。每日醒來的時間少,昏沉的時間多,可在這昏沉與清醒間,她還是見到了不少人...
早已仙逝祖母、父母,還有原本病弱流連於塌上的阿蕙。
他們坐在她的床前,與她絮絮說著不少話。
這樣過了幾天,王昉才真真清醒過來。而她也終於知曉,她回到元康八年,回到了她十三歲落水的那一年了。
王昉是欣喜的。
她回到了那些事都還未曾發生的時候,她終於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家人。
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免不得也有些悵然。
她平安順遂回到了這,可是那邊的阿衍、阿蕙又該怎麼辦?
沒有了她,他們該如何是好?
玉釧看著王昉,她心裡覺得奇怪,自從主子醒來后,就與往常不太一樣。往日做什麼都安靜不下來的人,這段日子,她醒來的時候便安安靜靜的坐在一處,有時候看書,有時候就坐著聽她們說笑。
她打絡子的手一頓,看著王昉,想了想還是開口說了話:「主子醒來后,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樣。」
王昉依舊歪靠在塌上,聞言,她翻著書的手便是一頓。
那三年的沉寂,早已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只是...
如今那些事都還未曾發生。
她這樣,的確是有些不同尋常。
王昉抬了頭,看著她,輕輕笑了下:「昏迷的那段日子,我想了許多,也看明白了許多事。這府里,魑魅魍魎太多,防不勝防啊...」
玉釧一怔,手中的絡子跟著掉在地上。
她素來聰慧,只這一消便明白了:「主子是說,您落水這回事,並不是偶然?」
「常年無恙的假山,為何我一上去便出了事...」
王昉的手微微蜷了幾分,她的指腹輕輕滑過書頁,良久才又低聲說了一句:「敵人在暗,我們在明,他們做的巧妙,連母親、祖母也瞞了過去。」
玉釧握緊了手中的絡子,她看著王昉,低聲問了一句:「主子心中,已經猜到是何人所為?」
王昉這回,卻未說話。
她心中的確是有人選,只是事無對症,便是知道又如何?
那三年的沉寂,讓她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事,便是你清楚明白,若無對症,也是沒用的。
不過——
簾外響起翡翠的聲音。
玉釧看向王昉,見她點了點頭,便收了絡子讓人進來。
翡翠帶著笑臉,打了帘子便走了進來。她手裡端著一碗燕窩粥,還附著一盤山藥棗泥糕,看著王昉坐在塌上,臉上的笑便更濃了:「主子,小廚房裡剛拿過來的,您嘗嘗?」
王昉倒也的確有些餓了,山藥味淡,棗泥香氣卻十足。
她合了書放在一處:「拿過來吧。」
翡翠笑著「哎」了一聲,她往几上擺好了膳食,便站在一邊看著她。
王昉看著她,搖頭笑了一聲。
玉釧性靜,翡翠機敏...
卻都是十足的忠心。
因著上一世的緣故,王昉醒后,對她兩比往日還要好些。
王昉握著筷子,先揀了一塊棗泥糕吃了半口,山藥與棗泥混在一道,味道香甜,倒實在不錯。她吃了三塊糕點,又用了半碗燕窩粥,才罷手...
「主子,怎麼樣?」
王昉接過玉釧遞來的帕子,看著翡翠眨巴著眼,便又笑了下:「不錯。」
翡翠聞言便鬆了一口氣,笑著說道:「珍珠姐姐還怕您吃不慣,心裡擔憂著,您喜歡就好。」
「珍珠?」
王昉嘴角的笑一滯,她把帕子放在几上,看著翡翠,神色平靜:「不是讓她在休息嗎?」
翡翠看了看玉釧,又看了看王昉,才低聲說道:「是在休息的,只是珍珠姐姐向來是個閑不住的,身子一好便動了起來。她沒您的吩咐,不知該做些什麼,便去小廚房幫忙了。」
「小廚房——」
王昉往後靠去,似笑非笑說了一句:「我的大丫頭,跑去小廚房做事...這是在向我訴冤呢?」
她這話一落,玉釧忙跪了下來。
翡翠雖然後知后覺,卻也察覺出了王昉話中的不高興,她臉色一白,便也跟著玉釧跪了下來。
王昉未叫她們起來。
她依舊靠在軟枕上,看著那盤山藥棗泥糕,不知在想什麼。
琥珀、玉釧、珍珠、翡翠都是她身邊的大丫頭...
琥珀是紀嬤嬤的女兒,也是她的乳姐,半個月前因為家中要事,王昉便索性讓她們歸家探望去了。
至於珍珠...
她因為先前未曾護好主子,被罰了三十板子。
王昉醒后,未曾讓人發賣她,卻也遲遲未讓她做事。
如今怕是急了。
王昉垂眼看向玉釧,聲音很平:「玉釧,你可知道,我為何生氣?」
玉釧低著頭,忙道:「玉釧知道。」
「嗯...」
王昉抬了抬手,聲音依舊平淡:「起來吧,下去教一教翡翠,讓她明白。」
兩個丫頭,齊齊應是。
翡翠收拾了膳食,剛要跟著玉釧下去,便聽到身後一個幽遠的女聲:「讓珍珠進來吧。」
兩人一怔,忙跟著又應了一聲「是」。
...
几上的香爐中,放著幾塊清新醒神的香塊,王昉歪靠在塌上,一面拿著金簪輕輕撥弄著...
一面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跪在跟前的珍珠。
相較琥珀她們...
珍珠是最不出色,也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琥珀性烈,玉釧聰慧,翡翠機敏...
唯獨眼前這個珍珠,彷彿事事都通,卻未有一個出色。
她對珍珠印象最深的——
便是上一世,她死於永康八年,十月。
她未曾捱到她醒來,便沒了氣。
那時,王昉覺得她可憐,給了她家裡不少銀兩,還讓人好好安葬她。
至於這落水的事,因為珍珠的死,她便也未曾再去查過。
「珍珠。」
王昉的聲音很輕,也很淡,在這香氣繚繞中,她的面容也帶著幾分悠遠。
珍珠卻聽得清楚明白,她未曾抬頭,依舊低眉順眼,柔聲答道:「奴在。」
王昉收了金簪,她依舊靠在軟枕上,頭回這樣細細地,端詳起眼前這個低眉順眼的人:「那天,你為什麼帶我去假山?」
珍珠身子一顫,卻也只是這一瞬,便又化為平穩:「紫玉說站在那處,可以看到不同的景緻...奴看您那陣子氣色厭厭,便想著帶您去看看景緻,心情也能好些。」
「卻未曾想到,會這般...」
珍珠這話說完,伏跪於地,身子大顫:「奴有罪。」
王昉看著她伏跪的身姿,這一番有理有據的話,再來個死無對證的人,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她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幾分,面色平淡:「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珍珠身子一動,跟著緩緩說道:「奴是家生子,母親早逝,父親在賬房做事,前些年父親又娶了個繼母...如今家裡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年歲都還不大。」
「哦,我記起來了。」
王昉歪著頭,好整以暇看著她:「我記得你繼母進門前,我還給了你五十兩彩頭。」
珍珠依舊伏跪著,聲音也帶了幾分喜色:「您大恩,奴家裡都記著。」
王昉面上也帶了幾分笑,她依舊看著珍珠,話鋒卻一轉:「這次母親不問緣由罰你,珍珠,你心裡可有恨?」
珍珠忙抬了頭,她的臉上有著未曾掩飾的驚愕。
這一瞬后,便忙又磕了幾個頭:「奴是家奴,心裡怎麼會有怪罪主母的想法?這回,本就是奴的罪過,才讓您落了水...便是打殺了,奴也不敢有一句怨言。主母大恩,留下奴一條賤命,讓奴來償還罪過,奴心裡感激不盡,又怎會有恨?」
王昉笑了,她的面色還帶著幾分大病初癒的蒼白。
這一抹笑,不同以往,帶著一份格外的別緻,竟讓珍珠閃了眼去。
王昉換了個坐姿,手爐已經有些涼了,便擱在一旁,才又說起話:「你今日讓翡翠幫你傳話,珍珠,你覺得我該不該高興...你們姐妹情深?」
珍珠面色一白,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她依舊垂首跪著,卻是認起罪來:「奴知罪,任憑主子發落。」
王昉點了點頭:「倒還算乖巧。」
她這話說完,便又跟著一句:「那你說說,我該怎麼罰你?」
珍珠放在地上的手緊緊攥著,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和:「奴連犯兩事,不堪擔任大丫鬟,自願降為三等丫鬟。」
王昉這才正視起她...
大丫鬟降到三等丫鬟,少的可不只是一個月銀,丟的也不只是一個面子。
這是斷送了自己的前程,來認罪啊。
這個處處不出色的丫鬟,今天可真是讓她大開眼界。
王昉的面色依舊平淡,聲音也很平穩:「你既有所求,那就允了你吧...下去吧,等紀嬤嬤回來,讓她給你安排。」
「是...奴告退。」
珍珠站起身,許是跪的久了,走路的身子還有些不穩。
王昉看著她打了帘子,走出屋子。
良久,才收回了眼。
屋中香氣繚繞,她半合了眼,手輕輕敲著小几,珍珠的身後究竟是什麼人?
還有,那個下毒的人...
又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