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過了立冬。
這天便越發涼了。
南邊的天氣雖然不比北地寒冷,可這風裡卻透著股陰濕,令人覺得渾身難耐。
傅老夫人是北地人,她雖然嫁到金陵城也有三十餘年了,可還是不喜歡這南邊的冬日...因此,每年過了立冬,便也不必每日去她那頭請安,只隔三差五定個日子,一家人見個面、聊個常話罷了。
國公府里人原就不多,兩房又是各有各的院子。
如今不必每日去千秋齋請安,兩房見面的次數便越發少了。
...
屋子裡擺著兩盆銀絲炭。
王昉和王蕙就坐在程宜屋子的碧紗櫥里。
傅老夫人早年落了個腿疼的毛病,一到冬天,膝蓋便疼...王昉便想著給她做幾個護膝。
她並不經此道,索性便由王蕙做綉活,她來定花樣。
王昉握著毛病細細畫著花樣,她這陣子還是跟著王珵作畫,得了他好幾句誇。沒過一會,那紙上便躍出來幾個花樣子,一副是「富貴牡丹」、一副是「五蝠圍壽」,還有「君子佩蘭」、「金魚戲蓮」、「萬事如意」...
王蕙一面挑著要用的布,一面是往王昉那處看去一眼,輕聲笑道:「爹爹早年就說阿姐很有天賦...」她這話說完,把挑出來的布遞給入畫,讓她依著樣子去裁下來,才又跟著一句:「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王昉笑了笑,卻未說什麼。
若論功底,王蕙自幼握筆,她絕對是比不過的。
只不過因著那一段經歷,看的世事多了,便也比同齡之人要佔個「通透」兩字,畫出來的也別有一股風流味。
她把筆一擱,指著牡丹、五蝠兩幅圖:「這兩幅用來給祖母做護膝,其餘幾幅便給爹爹綉個荷包,再給娘親綉方帕子...至於這幅麒麟,阿衍也快回來了,便給他做方汗巾。」
王蕙一面點著頭,一面訴著苦:「阿姐考慮的周全,白遣了自家妹子做苦力,卻連一絲好處也無...真是令人傷心啊。」
王昉被她逗得一樂,伸手便去點她的額頭:「平素在我那吃吃喝喝,也沒見我問你要什麼的。」
她話是這樣說,卻還是心疼王蕙,便又跟著一句:「馬上就要做冬日的衣服了,待過幾日,我畫幾副花樣,讓管事處的人依著花樣去做兩身衣裳...這般,可好?」
王蕙抱著她的手,輕輕晃了一晃,眉眼彎彎:「阿姐疼我,自是再好不過的了。」
兩姐妹在這處說笑熱鬧,連帶著幾個丫頭也是笑語晏晏。
坐在外間的程宜卻揉著眉心有些犯愁,她隔著屏風聽著幾個管事說著上月的用度、進賬。一樁樁事,一串串數字直鬧得她頭疼得厲害...她出身順天府程家,自幼讀的是詩書禮儀,入了國公府後,她最先幾年不是調養身子便是有了身孕。
這管家一事,向來都是由老夫人管著。
若是其他家族,媳婦入府十餘年還不掌權,便是媳婦面上不顯,心裡估摸著還是犯了膈應。偏偏程宜卻是當真無心此事,她原就不喜與旁人打交道,於她而言,夫婦和睦,兒女乖順便已足夠。
可自打前兩年開始,老夫人便開始一點點放權給程宜了...
旁人只當老夫人是要頤養天年了,可程宜卻知道,老夫人的身子骨已經不比往常硬朗了。
一個長相硬朗,年約四十餘歲,穿著綢緞的中年男人和聲稟道:「金陵城裡的九十一間鋪子上月凈賺七千兩,其中在朱雀街的成衣店、綢緞莊,玄武街的首飾鋪、胭脂鋪收益最好...客棧、酒樓的收益比往先要差些。」
程宜輕輕嗯了一聲:「李掌柜做的不錯。」
李掌柜聞言,笑著回了句:「夫人繆贊了,這些是上月的賬本,小的都讓人帶過來了...若是有什麼問題,夫人喚小的便是。」
另一個約莫也是四十餘歲,看起來要比李掌柜稍老些,卻是莊子里的宋大,他跟著說道:「今年東郊的果園、糧食收益不好,比起往年要虧了三成左右...」他說到這,嘴巴就有些發苦:「莊子里的人都求著主家寬限些,今年收成不好,他們也交不出多餘的錢糧來。待明年收成好了,再一道補上。」
程宜聽他說完,是過了會才開口說道:「今年天氣不穩,收成不好,也不是庄民們的錯。」
她說到這,微微頓了一瞬,待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才又說道:「往年交的是五成,今年便先減到三成,總得讓他們吃飽飯...減掉的兩成明年再補上。」
宋大聽她說完,面上的愁苦也化為笑,忙躬身作了一揖:「夫人菩薩心腸,小的替莊子里老小,先謝您一聲。」
...
王昉聽到外間沒了聲,便從碧紗櫥里走了出來。
外間沒有丫頭,程宜半靠在塌上,合著眼攏著眉,許是真的累了,就連她的腳步聲也未曾聽到。
王昉輕輕嘆了一聲,她先前坐在裡面也聽了個大半...
母親素來便不喜這些,只是祖母交待,她也不敢推辭,只好應承了下來。
現在底下的人念著祖母,自然不敢做什麼小動作,可是祖母的身子...她記得就是在明年,祖母的身子一落千丈。自此之後,底下的人便開始耍起了心眼,母親里裡外外忙的不可開交,卻還是免不得出了幾樁事。
上一世,最後的管家權...
是交到了紀氏的手上。
而那——
也是所有痛苦的起源。
王昉垂下眼瞼,斂下所有思緒走上前,伸手輕輕替程宜揉起了太陽穴。
程宜睜開眼,看著王昉,所有的疲憊化為笑意。
她握著王昉的手,聲音溫和,眉眼彎彎:「陶陶如今是真的長大了,知道心疼母親了。」
王昉的力道輕重得當,她看著程宜也彎了眉眼,良久才開了口,低聲說道:「母親很辛苦吧?」
「是啊——」
程宜未曾避諱,她素來平淡的面容有些無奈:「如若可以,我只想與你父親做一對閑散夫妻。」
王昉低聲試探道:「那...母親為何不考慮讓二伯母幫襯一把?」
「你二伯母?」
程宜怔了下,她不知是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低聲說道:「你二伯母這個人,我從未看透過。」
未曾看透,也不敢全信...
王昉想起上一世,母親躺在病床上,握著她的手,瓮動著嘴唇,最後盡數化為一聲嘆息。
那個時候,她是沒有辦法了吧?所以才只能把這些,交給了紀氏...
王昉心下有些酸澀,她垂下了眼瞼,最後化為一聲堅定的話語:「母親,我想學管家。」
「什麼?」
...
千秋齋。
傅老夫人坐在軟塌上,屋子裡擺著好幾盆銀絲炭。
她的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襖子,正合著眼,一手握著佛珠,聽著李嬤嬤回話。
等那處沒了聲,傅老夫人才緩緩說道:「程氏畢竟是出自書香世家,不比這真正的皇親貴家。國公府裡外上下,要真的交給她,我到底是不放心。」
李嬤嬤陪著笑說道:「夫人這兩年管的也不錯,今日下的幾個決定,奴瞧著也沒什麼差的。」
她說到這,撞到傅老夫人睜開的眼,忙止住了聲。
傅老夫人停了轉動佛珠的手,聲音淡漠:「你又何必為她說好話,她是什麼樣的人,看了這十餘年,我還不清楚?」她說到這,還是忍不住輕輕嘆了一聲:「趁著我還有口氣,走得動,再多教教她吧。」
半夏聽到這話,忙開了口:「老夫人還年輕著呢,您頭上的青絲比奴還要亮。」
「傻丫頭,我年不年輕,我還不知道?」
傅老夫人淡淡笑了下,她看向窗外的兩棵松樹,心下很平靜。
她不怕死,他走的那一年,她便想跟著去了...
可是她走了,這偌大的國公府,該怎麼辦?
這是他的基業,她要護好他的基業。這樣百年之後,再見之時,她也能說一句問心無愧。
她便這樣活著,高興,不高興,活著一天是一天...可是,這命數之事,又豈是由她說好?她這個身子,因著早年的放任,終究還是磨損了根基。
如今,便是她想活,也活不長了。
李嬤嬤奉上一杯熱茶,一面是跟著一句:「府中除了大夫人,不是還有一位嗎?大爺、二爺都是您肚子掉下來的,怎的...」
她后話未說全,可屋裡的其餘兩人都聽得明白。
都是一個肚子掉下來的肉,怎的偏袒至斯?
傅老夫人接過茶,垂下了眼瞼,淡淡說了一句:「她的確不錯,可我不喜歡。」
她想起紀蓁懷長礫的那年,她去了二房,聽到紀蓁與她的丫頭說了一句「那個老虔婆,都一把年紀了,還佔著位置不肯下來」...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這個素來端莊的二媳婦,竟然是這樣的性子。
真是涼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