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可遠觀不可褻玩
高台之上,春梧君高舉酒盞,說得都是一些場面話。眾人有聽沒聽,也全都舉杯相應。
寒暄過後便是飲宴。與世俗酒席類似,席間有樂工吹奏、歌伎舞蹈助興。
在座者無論門派種族,皆為修真之人,大多習得了辟穀服氣之術。今日飲宴雖然只是走個形式,但酒水糕點畢竟關係到雲蒼的顏面,依舊不容馬虎。
練朱弦從不曾參與中原宴飲,但五仙教在南詔備受尊崇,他也陪同教主出席過不少宮廷招待。只不過在南詔,他是貴賓;而在這裡,只能敬陪末座。
想走又不能走,最是折磨。
不同於那些「意不在酒」的上座貴賓,下座小妖們倒是對於酒水瓜果頗為歡喜。推杯換盞之間,一個個得意忘形,什麼狐臭狗騷,全都隱隱地釋放出來。
若說單是騷臭也就罷了,練朱弦常年生活在五仙谷中,什麼瘴氣屍毒沒有領教過。然而此刻除了臭味,卻還有一陣陣的熏香氣息,從上首雅座吹送過來。
忽香忽臭,間或夾雜著濃烈酒氣——練朱弦一陣陣地頭暈頭痛,只能不停喝著悶茶。而那些妖怪也不敢來招惹他,他便唯有繼續眺望遠處高台上的那個人。
鳳章君居於高台次席,上座的那些門派代表,時不時上前向他和春桐君祝酒。一群神仙似的人物聚在一起,場面不可謂不好看。然而練朱弦卻只覺得厭煩,因為他們頻頻遮擋住了自己的視線。
他正想要換個角度,卻見一名雲蒼弟子繞上高台,躬身向鳳章君低語了幾句。鳳章君點了點頭,旋即離席而去。
視線一下子落了空,練朱弦愈發覺得憋悶無趣。也是多喝了幾盞茶,見附近有些人陸陸續續地起身如廁,他便也想要出去透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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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殿,南邊不遠就是懸崖,可以眺望雲海;東西則都是花園,遍植著瑤草琪花,尤其多見一種綠葉白竿的叢竹。
雲蒼以「劍術」、「符咒」並稱雙絕,而雲蒼符咒所用的紙張,盡皆來自於山中遍植的「瓔珞竹」。這種竹吸取地脈靈根,生長周期比尋常竹子快上五六倍。開花時如瓔珞垂珠,花開后整株即死,便可拿來造紙。
花園裡空氣清新、環境清幽,練朱弦一時之間無事可做,便乾脆閑庭信步,欣賞起了園中景色。
走著走著,他忽然發覺有人說話。
並非是練朱弦有意偷聽,只是修真之人五感銳利,而周遭又過於靜謐。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便看見鳳章君與幾名雲蒼弟子站在不遠處的石橋畔,似乎正在商議著飲宴之後的安排。
知道自己這樣有偷聽之嫌,練朱弦立刻轉身走開幾步,直到自己什麼都聽不見了,才重新停下。
然後他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原來這就是鳳章君現在的聲音,倒是比從前沉穩渾厚許多。
可他又轉念嘲笑自己:那時候大家都只有五六歲,就連「男人」都算不上,又何談「沉穩渾厚」?
此刻,鳳章君的聲音是聽不見了,可練朱弦卻又不忍走開。
他想要等等看待會兒鳳章君會不會打這條路經過,於是左右逡巡,目光忽然定在了右手邊的竹林深處。
那裡有一方活水池塘,點綴著碧荷青荇,金色錦鯉自在悠遊。
練朱弦走到池塘邊,解開腰間的乾坤囊,摸索幾下,從裡面捉出了一個銀光閃閃、鼓鼓囊囊的鮫綃提兜。
他將提兜朝著池塘顛倒過來,裡頭湧出了一小股泥水,其間還夾雜著一抹亮眼的紅色。
泥水注入清池,短暫渾濁過後,一條只有手指大小的紅魚在水裡愉悅地甩尾,大口吐著泡泡。
練朱弦撿了一根樹枝探進水裡,小紅魚繞著樹枝遊動了幾圈,彷彿在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練朱弦勾勾嘴角,輕聲道:「去吧,下次別再被人逮住了。」
小紅魚這才甩甩尾巴,轉身朝著遠處的水草游去。
練朱弦還想再多看幾眼,卻聽見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剛剛才被刻記到腦海中的聲音,出現在了背後。
「閣下這是做什麼。」
「……」
練朱弦心頭微顫,扭頭看去,果然是鳳章君。
不久前還端坐高台之上的男人,如今就佇立在他面前。
丰神俊雅、氣勢凜然。
練朱弦曾經暗自假想過彼此重逢時的情景,卻萬沒有這一刻來得真切緊張。
他稍微靜了靜,這才回話道:「在下來時在涸轍里救下一條小魚。見它可憐,便用鮫綃裹了一路帶在身旁。方才發現此處有錦鯉悠遊,便將小魚投入水裡,也好結伴同修。」
當他說話的時候,那條與眾不同的小紅魚又遊了過來,彷彿在替他作證。
鳳章君低垂著眼眸看了小魚兒一陣,臉上冷冰冰的,看不出什麼情緒。
「沒有仙骨的蠢物,即便僥倖上得仙山,也是朽木難雕。倒還不如在山下找個池塘湖泊,同樣是短暫一生,倒還能過得開心快活。」
練朱弦一凜。
雖然他並不知道鳳章君何出此言,可是自從踏入雲蒼山門起這一路上被輕蔑、敵視的那種屈辱感,又湧上了心頭。
只是面對那些無關要緊的人時,他可以滿不在乎。而現在,他卻難掩內心的失落。
莫非那條小紅魚其實是老天給他的一個暗示,暗示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練朱弦也沒有忘記自己的使職——既然教主希望與中原雲蒼修好,那自己就萬萬不可意氣用事,壞了大局。
於是他便不再多話。
倒是那鳳章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主動道:「閣下有點面熟。」
彷彿是近「鄉」情怯。練朱弦話到嘴邊,反而猶豫起來,「……五年前,仙君來過南詔。那時曾經遠遠見過一面。」
「閣下原來是五仙教。」鳳章君反應也是極快:「可我認識五仙教主,並非是你這般模樣。」
意識到鳳章君正在打量自己,練朱弦也本能地抬起頭來。
他這才發現鳳章君眸中無光,可以說是沉穩至極,卻也如同至黯的淵藪、死水無波。
練朱弦突然開始懷疑:這究竟還是不是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名叫小華的少年。抑或是有人奪了他的舍,換了他的魂?
然而懷疑歸懷疑,練朱弦依舊不動聲色:「神外雪山一帶近日屍妖作祟,茲事體大,教主親自帶人圍剿,這才派我前來。」
鳳章君倒也接受了這番解釋。
「貴教還是第一次受邀參加真王成聖大典。閣下既能受命前來,想必也是教中股肱。希望此行之後,閣下能將雲蒼與中原各派的善意帶回南詔,讓修真正道永享安寧。」
善意?彷彿也沒多少善意。安寧,我看也安寧不了多久——練朱弦暗自腹誹,但表面上卻溫和平靜。
見他馴服,鳳章君也沒有更多話要說,轉身準備離去。
心知此後恐怕就再難有這般獨處的機會,兩種糾結在心裡一個碰撞,練朱弦還是忍不住脫口道:「請問鳳章君可還記得柳泉——」
鳳章君腳步一滯,卻並未停駐,只留下了一句話。
「雲蒼是修仙地界,帝光之下,俗世凡塵莫提。」
竹林里颳起一陣涼風。看著鳳章君遠去的背影,練朱弦彷彿聽見了一陣孩童的低語。他側耳,這才意識到那又是自己的幻聽。
他回過神來,將不知何時已經捏在手裡的信物收了回去,然後起身朝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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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席位離門口太近也不全是壞事。
當練朱弦準備推開殿門往裡走的時候,他又聽見鄰座那幾個小妖在討論他了。因為當事人不在場,它們甚至不需要控制聲量。
第一個妖怪道:「聽說兩百年前,五仙教前任教主諾索瑪犯下大錯,連累整個五仙教與中原正道撕破臉皮。現任教主繼位后一直想要消除影響。那護法美人就是被打發過來賠禮道歉的,看他剛才坐立不安的樣子,嘖嘖,真是可憐。」
第二個妖怪譏笑道:「你可憐他?瞧瞧你剛才那狗德性!明明離他還有一丈遠,就怕得連口大氣都不敢出!」
又一個妖怪大著舌頭道:「俺二哥根本就不是怕……是緊張!那五仙教的小美人長得那麼水靈,瞧那水汪汪的綠眼睛,還有眼下那顆硃砂痣……只一眼就能把二哥給看酥嘍!俺聽說南詔多妖人,這小美人……該不會也是個雌雄同體吧?!」
他這一番騷話,引來一片不懷好意的笑聲。甚至還有一個妖怪大放厥詞:「我就說五仙教怎麼派了這麼個盛裝打扮的妖精過來,難不成是想給咱們雲蒼的這個君、那個主的,生個胖娃娃?」
練朱弦越聽越是離譜,這要是在別的地方,他恐怕早就已經割了這幾個妖怪的舌頭。
卻又有妖怪陰陽怪氣道:「你們這幾個老醉鬼!是沒看見他戴著的黑手套嗎?五仙教渾身都是毒,普通人連碰都不敢碰,哪裡還敢打他屁~眼的主意?而且,我聽說他們喜歡活吃蛇、吃蟲,好像連人肉都吃得!小心被他聽見你們說他壞話,賞幾條毒蛇鑽進你們的屁~眼裡去!」
如此穢語污言,練朱弦實在聽不下去。他啪地將門推開,黑著臉徑直回到席位上。
那些妖怪們一見恐怖小美人登場,頓時紛紛閉嘴,又重新安靜如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