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9)
長歌入雲暮,半酣夜擊缶。貫穿經與史,茹吐成文章。少小受從業,繩墨裁其狂。轉眼就到了冬天。大雪紛飛,江面一片銀白。一日,白瑜先生老友王宣先生披蓑衣來舒龍齋弈棋,自然是方以智在一旁伺候。這王宣先生字化卿,別號虛舟,世居江西金溪,因其父客居樅陽,所以在此地出生。弱冠之時返回金溪,補郡弟子員,又回到樅陽。以詩得名,惹得名卿都與之游,朝夕唱和不絕。博覽群書,輒娓娓不倦。晚年好《易》,著《風姬易溯》,獨抒己見,自成一家。尤好因果之說,不僅探詢器理化學來源,而且運用實物演示證明。這在當時科技落後的中國,他算是個有識志士。方以智非常喜歡和王先生在一起,可以學到許多在經學上學不到的實用知識。王宣每次來,也每每留意這個聰穎異常的學生。王宣邊弈棋邊考在一旁侍立的方以智:「密之賢侄,《詩》如何讀?」方以智:「回王先生,禮樂之至,《詩》是基礎,《詩》有興觀群怨功能。」王宣哈哈一笑:「月離於畢,俾滂沱矣,是什麼意思?」方以智:「回王先生,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月亮靠近了畢星,大雨就要嘩嘩下個不停了。」王宣:「中國人非常聰明,幾千年前,就能總結出天象與氣候的規律,可事至今,中國的器理化學還處在幼稚階段,這是為什麼?」方以智略略思考了一會,回答說:「學生以為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重道德輕科學,總以自然比附人事,而忽視對自然本身的探討而造成的。」王宣心裡暗暗吃驚,不由得不佩服他的睿智。他一邊弈棋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說過利馬竇,畢方濟,湯若望嗎?」方以智答:「聽說過,他們都是西方的傳教士,他們帶來了西方的科學,也帶來了西方的思想,也許我們需要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認識天地間的人和物。」王宣:「我約半年沒來這裡了,賢侄最近在做些什麼?」方以智:「回王先生,在白瑜先生指導下,我正寫了一部《爾雅》,初稿快寫完了。」白瑜先生讚賞地:「密之賢侄小小年紀可謂是博涉群書,返質金石驗諸士音,故能言之成理,還能糾正許慎《說文》,鄭樵《象類書》,徐鍇《說文系傳》,楊慎《六書索隱》中的許多錯誤呢。」王宣放下棋子,站了起來:「密之賢侄,能說說你的志向嗎?」方以智:「欲備天地萬物,古今之數,明經論史,核世故之變,求名山而藏之。」王宣擊掌不住點頭。臨走時,方以智突然跟王宣說:「王先生,我想跟您去學習器理化學。」王宣說:「這可要問問白瑜先生啊。」白瑜留他不住,只得作罷。方以智辭了周歧、孫臨、方文三位同學,隨同王宣先生下山。大雪封山,遠望長江像一條緞帶。王宣銀須飄飄,活脫脫一個世外高人。方以智說:「我早盼著這一天。王先生,我隨父親在福建福臨時開始接觸西學。到了京城之後,又讀過一些西洋著作,真是大開眼界。啊,我還有一架望遠鏡,我想讓自己看得更遠些,心胸更開闊些。也許西方人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武器。」王宣:「不,據我所知,西方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真正超過中國人。如果我們不努力,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方以智:「可我在宮廷見到福王的自鳴鐘,這是外國人利瑪竇送的,比我們中國人的漏壺更加精確,設計也更加合理。」王宣:「也許是這樣。我們完全不必效仿洋人,我習慣以中國為中心,總結古人經驗,我在做一些開拓性工作。最近我在寫一本《物理所》,以古人傳統的方式,思維的成果來探討物理變化,並對器物來源進行研究。」方以智:「古人云,惜時如金。我們也必須先做出計時器,讓每個中國人精確掌握時間,不浪費光陰。如果還這麼混沌過下去,中國很快就要落到西方人後頭了。」王宣:「是啊,我也在急呢。古人不可謂不聰明,黃帝時期就制器取則,來分晝夜。咱們古時的計時器有漏刻,奎表,香篆,輥彈幾種,但還是唐人梁令瓚發明的機械計時器,有發展前途,我正在作改進呢,絕不比西方人遜色。」方以智:「王先生,那我要探討物理變化,從哪下手?」王宣:「那還是從《河圖》、《洛書》入手。」王宣的住所在一個背山臨河的山腳下,孤身一人,當地老百姓都以為他是個怪人。方以智進了小屋,四周環顧,倒也整潔,進了後院,又是一道門,令他吃驚的這裡竟還有一個這麼大的實驗室,像迷宮那樣令他痴迷。這個實驗室彙集了中國古代天文、地理、氣象、建築、冶鍊等學科方面的實物成果。各種機械裝置都按自己的方式運行。王宣在屋子裡鑽來鑽去,像個孩子興奮異常,他得意地演示各種裝置,一會兒是衝天火柱,一會兒火光四濺,一會兒水的顏色由紅變藍,令方以智大開眼界。王宣自負地:「苦讀經史救不了大明江山。左光斗、楊漣也救不了大明江山。」方以智覺得王先生話里有無窮的道理,便暗下決心好好學習從前沒有學過的東西。在王宣先生的指導下,方以智用心鑽研《山海經》、《白澤圖》、《博物志》、《抱朴子》、《本草》。上山採藥時,王宣講藥理,下山過小溪,王宣因水勢講物理,方以智頓感這些知識才有經世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