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危宮變
勤王大軍圍城,武衛伯遇刺身亡,叛軍難免大亂。
等威寧侯控住局面,登城而視,只見黃塵彌空,軍鼓動地,旗幟搖搖,卻不聞攻城之聲,派出人馬探察才發現只來了一小隊,用馬尾縛著樹枝拖出漫天灰塵,虛張聲勢誘敵分心,見城中軍隊一出就退了。
敵襲固然是假,然而經此一擾,加上處置武衛伯遇刺后的局面,薄景煥已無暇圍攻皇宮,忙到入夜,斥侯傳來消息,距金陵三十裡外,真正的勤王大軍前鋒已現。
假如來的僅有琅琊阮氏,薄景煥根本不放在眼裡,加上徐州曹氏卻不能不慎重。曹度是武將出身,兵馬嫻熟,人未至已經玩了一手欺敵攻心,加上武衛伯的死極大的動搖了軍心,薄景煥選擇了避戰不出,全力猛攻皇城。
誰料羽林衛見援兵已至,士氣大盛,倉促之間難以攻下,甚至一邊還擊一邊漫罵,將武衛伯的腦袋懸在牆頭,掛了白幡刺諷,激得時氏一族幾乎發狂。
正當兩下僵持,宣州楚氏也已起兵勤王。宣州距金陵不遠,三萬大軍來得極快,兩下一合聯軍實力大增,薄景煥不得不分出一半軍力守城。
羽林軍守得艱難,叛軍兩頭作戰亦是疲憊不堪,外頭勤王的大軍更急得冒火。
蘇雲落給異聲震醒,本能的想起身,榻邊一個明麗的少女發覺,趨近道,「別動,你昏迷了好幾天,剛退了燒,太醫說要靜養。」
蘇雲落渾身疼痛,腦袋昏昏沉沉,半晌后才想來,「外頭有人攻城?」
少女露出了憂色,「叛軍這幾日一直沒停,援軍也在強攻,希望能快些進來解救陛下。」
蘇雲落試著一動,給肩臂的劇痛激得冒汗,少女趕緊勸住,捧過葯碗道,「宮婢去陣前幫忙了,葯是我自己熬的,若是太苦還有蜜漬梅子,含一顆就好。」
少女衣衫華美,十指嬌細,大概是頭一回做熬藥的粗活,不僅將葯汁熬糊了,碗底還有藥渣,蘇雲落也不言聲,默默的飲下去。
少女支頤打量,終於忍不住,「你真是我嫂嫂?」
幸而蘇雲落喝得慢,好歹沒嗆出來,細看少女的輪廓,果然與左卿辭有些相似。
少女大概積了一肚子疑問,一開口就停不住,「我名晴衣,左卿辭是我大哥,嫂嫂與他是怎麼相識的?他如今在哪?你們何時成的親?嫂嫂是怎麼進了金陵城?都說嫂嫂單槍匹馬刺殺了武衛伯,宮牆一躍就過來了,宛如神女一般,可是真的?」
她嬌脆的問了一大串,蘇雲落耳際嗡嗡響,竟不知從何回起。
門外傳來含笑的責備,一個穿宮裝的年長婦人踏進來,「晴衣,太醫說她傷勢極重,人又初醒,怎能如此趕著問,也不嫌失禮。」
見蘇雲落望來,宮裝美婦又道,「你醒了就好,卿辭喚我姑母,你也不必拘束,聖上如今是在城上督戰,不然也想問你呢。」
少女這才覺出赧然,「嫂嫂別怪,我實在好奇,大哥連指婚也不要,原來是心有所屬,只怪他口風太嚴,什麼都不曾說。」
淑妃其實同樣驚訝,尤其還是個胡姬,或許是左卿辭的侍妾,不過膽色和身手非同尋常,自不能以妾室而待,她的態度格外親近客氣。「你此番英勇,聖上極感動,一旦叛亂平定,必會重重的封賞,務必要安心歇養,缺什麼只管告訴晴衣。」
蘇雲落整個人都僵了,她之前只顧逃命,哪想到一醒來就碰上左卿辭的親人,全不知怎麼應對才算妥當,比被抄剿時還窘迫,她掙扎了半天,見左晴衣在一旁目光灼灼,越發啞口,極想一頭撞在床欄上昏過去算了。
時驕親眼見到父親給人斬首,敵人還逃入了皇宮,被激得近乎瘋狂,不眠不休的督策士卒,一心要將兇手捉出來活剮了。
其實武衛伯跋扈爭權,戰時卻不肯出力,硬仗全要薄侯頂在前頭,薄景煥對此積怨已久,對其人之死毫不惋惜。不過當今的形勢越是久戰越不利,唯有弒君才能解困局,是以兩派心意相同,都不再保留兵力的猛攻。
相持到第七日,雙方到了緊要關頭。
南邊的宮牆快被衝車轟塌了,羽林衛死傷慘重,弓箭也耗光了,宮閣的屋瓦與廊柱都拆下來攻敵,連太監也上去協助守城,宮婢分隊抬下傷兵。
翟雙衡撐到此時已是無法可想,帶著殘部聚集在南牆一帶,人人緊握刀槍,宮城一破就是最後的血戰。
天子端坐正殿,手持御劍,皇子們侍立一旁,殿外一群宮婢環在一隅啜泣,各宮的嬪妃也準備好了自盡的白綾。
淑妃神情端寧,在白綾下靜坐,左晴衣含淚伴在一旁,蘇雲落勉強掙起來,守住了入苑的通道。
正當間不容髮的一刻,猝然迸出一聲地動般的悶響,整個金陵城為之撼動,桌案上的杯碗跌了個粉碎,翟雙衡以為宮牆崩裂,再一看夷然無損,反而外頭響起了排山倒海的殺聲。
翟雙衡猛省過來,奔至城牆上一眺,勤王大軍猶如洪浪怒涌,從金陵城外殺來,叛軍多半都傻了,不懂外城怎會失守,也顧不上再攻皇城,瞬間潰亂起來。
翟雙衡的眼淚激落下來,振奮的一抹臉,復又仔細辨看,援軍的大旗有琅琊阮氏、徐州曹氏、宣州楚氏,後方還有明晃晃的王廷大旗。他終於長出一口氣,對身旁同樣熱淚長流的副尉道,「快通報聖上,勤王大軍破城,王師也已回援,叛軍已敗,社稷無恙。」
翟雙衡絕處逢生,喜之如狂,六王則截然相反。當他在樓苑上震愕的眺見大旗,被崩潰與狂怒所攫,咬牙切齒道,「賤人——那賤人——」
阮曹聯軍的到來時他已覺出不對,此刻王師突現,足可證實馭使多年的棋子早已背叛,以一封封密奏不斷欺矇,讓他錯誤的以為大軍還在邊塞,仍有足夠的時間。
六王狠狠握住朱欄,怨毒的盯著宮城,指骨幾乎要刺出皮膚。
不,他還沒有失敗,一切仍有轉機。
勤王大軍九萬,加上趕回來的十萬王師輕騎,一併擠在金陵城中與叛軍鏖戰,場面比攻城更為激烈。
然而這一次,薄侯竟不戰而逃,與六王秘密通令下屬,帶大隊兵馬從側門撤走。
時驕正頂在前頭硬戰,等覺察時已晚了,唯有帶著部屬血戰到底,到最後被曹度之子曹恪一刀斬死,時氏一族就此覆滅。
半日內戰事落定,王都的長街流血飄櫓,屍積如山,無辜百姓也蒙其殃,家家有人死於亂兵刀下,唯一慶幸的是叛軍已被趕出金陵,終於能縱聲哀哭。
皇城無恙,各路勤王將領入宮面聖,後宮的妃子將屋樑上的白綾撤了,太監與婢女也回到各殿應差。
晴衣喚宮婢照應淑妃,自己將蘇雲落扶回側屋,嚇得魂飛魄散的心總算落了地,又見蘇雲落面色發灰,額滲冷汗,趕緊叫人去請太醫。
然而宮內正混亂不堪,太監久久未回,她正滿心發急,忽然外間有腳步急急而來,不等左晴衣察看,門扉已經開了,一個青年男子跨進來,她一見鼻子發酸,險些落淚,「大哥!」
來人正是左卿辭,他氣息微促,面色看不出情緒,「晴衣無恙就好,淑妃娘娘可有受驚?」
左晴衣淚汪汪的回答,「娘娘平安無事,萬幸援軍來得及時,我們都給嚇壞了,嫂嫂方才還守在門口,就怕叛軍衝進來,大哥怎麼來得這樣快?」
「我隨曹司馬一起入宮,頃懷也來了,先去了正殿,稍後過來。」左卿辭的目光落在她身後的榻上,心不在焉道,「晴衣先去陪伴娘娘,我有幾句話和你嫂子說。」
左晴衣這才會意,窘得馬上退出屋外,羞惱的嘟了嘴,不知怎麼又覺好笑,吸著鼻子去尋淑妃抱怨了。
屋裡餘下兩個人,左卿辭反手拴上了門。
蘇雲落已經快虛脫了,見他來才勉強提起精神,看出他情緒不大好,不免惴惴。
左卿辭一把扣住她的腕,診過脈神情更差,動手開始剝她的衣服,蘇雲落不敢掙,給脫得一絲不剩,大小傷處頓時現出來,被抓傷的肩臂更是紫腫透亮。
「傷成這樣,你還爬起來守門?」左卿辭甩下衣物,話中透出寒氣,從懷中取出針囊與葯匣。
蘇雲落放鬆下來,額頭抵著他的肩,「你來了就好。」
左卿辭的臉依然是冷的,凝視著她的背,纖背上有個淤黑的掌印,腰側還有兩處箭傷。
蘇雲落知道他在看什麼,「無妨,我掠得快,流箭入肉不深。」
左卿辭突然在她紫黑的背心一按,「誰給你的膽子闖進十萬大軍胡來。」
這一按痛得她一抖,倒在了他的膝上,之前還忍得住,這時所有強撐都散了,提不起一絲力。
隔了半晌,左卿辭伸手抄起她,讓她平伏在懷中。「即使不是蘇璇,也還有其他人,輕易就讓你不顧危險,捨命去救。」
他拈起銀針刺入穴道捻轉,緩和了刺骨的疼痛,聲音淡漠至極,「如果這些人沒了,你是不是就能聰明些?」
蘇雲落聽出殺意,驀然酸楚起來,好一會才道,「前幾天以為躲不過,這條命要沒了,可我一點也不想死。」
左卿辭將一把藥丸塞入她口中,蘇去落咽下去,慢慢道,「我殺了武衛伯,躲進皇宮,等你來找我。」
左卿辭不語,挑起藥膏為她敷塗外傷。
蘇雲落的眼眶發燙,話聲低微,「我捨不得阿卿,好不容易做了你的妻子,怎麼能死。」
疼痛逐漸遠去,她的心底激蕩難平,有許多話堵著,化成了顛三倒四的解釋。「衝進來時沒顧上,傷得有些重——我知道不該起來,可這有你的妹妹和姑母,必須護著——阿卿那麼好,不能讓你傷心,我要回去陪著——是我太莽撞,讓你著急了——」
她結結巴巴的絮語,左卿辭一言不發,直到處理完所有傷口,才低下頭,在她唇上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