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戰未休
左頃懷也是個人物,憑著蘇雲落為他矯飾的假面,加上秦塵一路護送,硬是闖到了邊塞,不料明毅伯率一半兵力出關追逐蠻軍,留守大營主事的正是馮保。
左頃懷絞盡腦汁潛入營地,秘會舊時同僚,出示秘旨曉喻利害,聯合了一幫青年將領,詐作爭鬥引起軍中喧嘩,趁馮保察看之時一舉擒下,隨後派人飛騎傳報明毅伯,終於調回了大軍。
回援的大軍儘管選了輕騎,無奈路途長遠,左頃懷全力驅策才在最後一日趕至,參與了聯軍攻城,沒想到兄長左卿辭也在軍中,甚至立下了奇功。
金陵城堅難破,左卿辭建言在數裡外開掘隧洞,掘至城牆下方,置上□□破城。這一奇招獲曹度大讚,依法施為,果然一舉燃爆,轟塌了城牆,援軍才得以湧入。
救駕及時,天子大慰,令左頃懷留在宮城拱衛,曹度追擊撤逃的叛軍,楚寄協從王師清算逆黨。
陳王倉促間未能逃掉,與太師王宦一樣給捉了個正著;沈國公諂媚奉逆,天子深惡其行,閤府羈入天牢,還有一大票附逆的臣子悉數被抄拿鎖問。
至於一些殉節的臣子,少不了彰表撫恤,給一份體面哀榮。其中身份最高的就是安華公主,叛軍撤出前闖府劫掠,遭安華公主厲罵,殺紅眼的亂兵揮刀就砍,天家嬌女竟落得身首分離。
左頃懷從宮中出來就著人收斂安華公主,儘管大劫過後只能從簡,靈堂祭棚等該有的一樣不少,天子哀傷之餘也頗為欣慰。金陵滿目瘡痍,萬事紛紛,左頃懷一邊要盡人子之孝,一邊還要協助理事,忙得昏天黑地,人都熬瘦了一層。
在這當頭,左卿辭居然走了,連嫡母的葬事都未參與,據說其妻順利刺殺武衛伯,重挫叛軍士氣,然而身受重傷,傷情惡化,連太醫也搖頭,左卿辭情急亂心,不顧淑妃與晴衣的勸阻,執意帶她離開皇宮,另尋江湖名醫去了。
應德帝感於靖安侯府一門忠義,不但未責怪,還特地賜下了貴霜進貢的雙龍犀以作嘉撫。
左頃懷與晴衣與淑妃敘話完畢,退出來想起左卿辭,也不知這位兄長來去莫測,如今又在何處。
轆轆前行的馬車內,左卿辭撂下書卷,望向枕在膝上的佳人,「醒了?」
蘇雲落小睡醒來,臉龐仍有些蒼白,迷糊的望了眼窗外,「這是哪裡了?」
左卿辭取了一塊點心喂她,「反正不是去看你師娘,她有琅琊王府照應,衣食用具無一不妥,犯不著你操心。」
蘇雲落給他點中心思,不免啞然,抬眼看左卿辭情緒平平,長眸凝郁,不禁問道,「金陵之危已解,朝廷也能騰出兵馬援助益州,阿卿還在擔心什麼?」
左卿辭不答反問,「肩臂還疼?」
蘇雲落試著動了動,「你每日給我施針,已經好多了,薄侯怎麼變得那般古怪,簡直像葯人。」
她身上的傷以薄侯所擊最重,左卿辭沉著臉道,「大概是血翼神教的蠱術,代價大概也不小,聽說威寧侯府的地下掘出了一百多具女屍。」
蘇雲落悚然生寒,「薄侯竟害了這麼多無辜,不知大軍追剿得如何了。」
左卿辭垂下眼眸,「追不上的。」
蘇雲落疑惑道,「為什麼這樣說,難道叛軍早有準備?」
左卿辭默了好一陣,「叛軍別無出路,只會去一個地方。」
蘇雲落疑惑了一瞬,驀然驚極,脫口而出,「益州?」
不用左卿辭解釋,蘇雲落已經明白了。
六王在金陵慘敗,除非一舉擊破益州,放屍軍入中原,兩下一合,叛軍將擁有強大的戰力,甚至足以再度攻入金陵,蘇雲落越想越慌,「益州一定是走水路!船——他們會搶沿路所有的船——」
假如舟船給叛軍搶奪一空,追剿的大軍唯有走陸路,這一路山多道狹,縱是輕騎也快不起來,恐怕還沒走到一半,叛軍已兵臨益州。益州的兵力本就不足,抗屍軍已極為艱難,加上叛軍夾擊,後果可想而知。
蘇雲落焦急無措,整個人都顫起來,「得去益州!師父——還有你父親——」
左卿辭長眸幽沉,一言不發。
蘇雲落情緒激亂,惶然抓住他的臂,「一定有辦法!阿卿想個法子!救一救——」
左卿辭看著窗外衰黃的雜草,許久才道,「你去有什麼用,一個人抗得了幾萬大軍?我原以為城破能剿除主惡,叛軍再難為患,誰知——如今什麼都晚了——」
蘇雲落怔怔的望著他,眼淚驀的流下來。
長江岸邊多處火堆騰著余煙,被西風卷揚而上。
江水中飄著無數叛軍的屍體,曹度的面上卻不見一絲喜色,他在高地上望著大量船影遠去,神色陰沉如鐵。
兩岸的官船與民船均被叛軍劫掠一空,兩萬餘人未能登船,被勤王大軍砍瓜切菜一般剿了,然而主力已揚帆而去,沿水路直撲益州。
「爹!」曹恪令士兵收拾戰場,聳了聳酸軟的臂膀,上前喚了一聲。
曹度佇立良久,終於返身下令,「收兵,回金陵。」
曹恪知道叛軍的去向,詫然反問,「爹不率軍從陸路趕去救援?益州哪擋得住。」
曹度如何不知,搖了搖頭,「陸路太遠,趕過去已經無用,叛軍與屍軍會合,必會轉頭再撲金陵,護衛王都才是最要緊的。」
曹恪張了張嘴,訥訥道,「那益州——不管了?」
曹度聲音低下來,目露陰霾,「一旦屍軍入江,金陵能不能抗住都是未知,回去準備吧。」
曹恪怔在當堂,見父親大步而去,他方要舉步,不覺又回望了一眼。
船影早已不見,只余滔滔江浪,載著千萬具屍骸翻湧而去。
各地已入凜冬,獨有益州城頭炙浪撲面。
潑下去的桐油長久不滅,行屍被火焰燒融,人脂隨煙而起,熏得牆頭一片油膩,惡臭無比,連面巾都擋不住。
沈曼青劈開一具行屍,又有數爪紛亂襲來,她毫不猶豫的挺劍直刺,行屍力大,換了別的輕兵極可能被一抓折斷,然而輕離劍鋒銳無雙,輕鬆削下了敵屍五指,又被她沉膝一撞,骨碌滾下了城頭。
沈曼青的衣衫一片灰黑,臉上也好不了多少,抬手在臟污的衣襟上擦了一把汗,一瞬間又有數十具行屍躍上城垛,她顧不上休歇,再度提劍殺起來,濃煙刺得她雙目淚流,模糊見屍影交錯,夾雜著刀劍的寒光,人的痛喝與怒罵。
士兵在一旁以□□協助,城役將傷者抬下救治,連戰數個時辰,人人近乎力竭,一名赤陽門的弟子足下一滑,未能避開,眼看要被行屍洞穿胸腹,沈曼青擲劍而出,正中行屍肩骨,將屍軀帶得後仰,她趁勢躍前,拔出輕離斬下了屍首,扯著赤陽門的弟子跳身一退,躲開了襲擊。
軍哨激響,煙塵乍分,一批人衝來擋下了行屍,終於到了換崗的一刻。
沈曼青疲憊已極,與並肩作戰的同道相偕退下城牆,赤陽門的弟子也來致謝,沈曼青一邊笑應,一邊暗中清點人數,逐一詢問,確定多數無恙才放下心神。
殷長歌迎上來,「師姐,今日如何?」
峨嵋派的靳秀正好在側,笑道,「沈女俠可促狹了,一個行屍被她繞著城垛一轉,一腳踩空居然自己跌下去了。」
靳秀性子極好,活潑歡快,初次登城時沈曼青心存憤懣,對戰也十分意氣,屢屢不顧自身,一次險遭不測,幸虧靳秀援手及時,兩人漸成好友。此刻聽她一說,沈曼青也笑了,「靳姑娘的峨嵋劍法才是妙極,給行屍頰上刺了朵五瓣梅,瞧著俊俏多了。」
一群精英弟子無不大笑,靳秀的師兄柴英忍俊不禁,「師妹還有繡花的能耐?平日怎麼沒見這份手藝。」
靳秀被調侃了抿唇一樂,「用劍比捏針容易多了,既然師兄如此說,我幫你也俊俏兩分?」
人們笑得越發厲害,靳秀私下一拖沈曼青的手,擠了擠眼,「我與師兄弄了些酒,晚上一起?」
沈曼青面色一動,方要婉拒,殷長歌湊近搶過話語,「怎麼只叫師姐,嫌我去了不夠分?我得找柴兄說說道理。」
靳秀瞪他一眼又笑了,「玉狻猊不只劍法好,還生了老鼠耳朵,瞞都瞞不過,一起來就是。」
天一擦黑,殷長歌果然扯著沈曼青去了。
柴英和靳秀在峨嵋派的院子里燃了燈,喚外頭送了些菜,所邀的二十來人全是各派精英,互相都極熟稔。
這樣的小聚沈曼青還是頭回參與,年輕人熱鬧,趣事又多,飲起酒來氣氛更是歡快,散席時沈曼青已有微醺,一出屋冷風侵體,雪花拂面,頓時醒了三分,與眾人逐一道別,靳秀特意多送了幾步,又約了下次。
四下燈火黑沉,雪意森森,一盞風燈映出前方的路。
殷長歌與她並肩走回,「落雪了,師姐冷不冷?」
沈曼青籠起斗篷,「還好,一會就回屋了。」
左侯征了一批民宅供武林人歇住,三餐與軍隊同食,衣衫有人洗曬,入冬後有炭火暖盆,頻頻有益州百姓自發送來吃食與寒衣,江湖人無不感動,拼殺起來更是奮勇。
沈曼青的斗篷就是鄉婦所贈,儘管布面粗糙,針腳縫得細密,加上質料厚實,頗能擋寒。
殷長歌心情輕鬆,「許久沒見師姐笑了。」
沈曼青不語,她一度怨恨師叔的命令,礙於師門才不得不聽從。
守城是她從未歷過的艱難,每日斬的是行屍,拼的是生死,卸了戰精疲力竭,倒頭就睡,更無暇去猜疑旁人的想法,人們的話題多是殺敵,救了人或哪一招使得漂亮,都會有人相贊,漸漸的她彷彿找回了從前的自己,心頭的鬱結悄然鬆散,今夜更是年來少有的舒暢。
夜深人靜,四下唯有落雪的輕響,沈曼青自語般道,「等戰事結束,我想回山見師父。」
殷長歌由衷的笑了,方要開口,長街響起疾勁的蹄聲,一騎從東門方向飛馳而來。
馬上的騎者額汗如雨,所持的火把在寒風中長焰明滅,自漫天風雪中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