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樓頭雪

107.樓頭雪

益州城牆的角樓覆落了一層霜白,連檐鈴也凍住了。

自從屍軍來襲,蘇璇就搬到了角樓歇宿,稍有動靜就能及時應援。

角樓長期被煙氣熏染,縱是凜風也吹不散氣味,冬日冰冷透風,唯一勝在位置極高,靜謐無聲,在沒有戰事的晴夜,漫天星辰彷彿抬手可摘。

在夜色最深,寒意最重的五更天,蘇璇忽然醒了。

推開窗,一股寒風卷著細雪撲入,下方一行火把頂著風雪上了城牆。

他望了一眼起身披衣,不出一刻,角樓的門扉傳來叩響,開門正見左侯。

同樣的長夜,也有人倚樓觀雪。

碧色小樓燃著一燭,阮靜妍披著軟裘,輕撫隆起的腹部,從斜開的一線窗中凝望。

紛紛輕雪飛落,彌散暗沉沉的天地。

整座琅琊王府陷入了深眠,獨有她從夢中醒來,再難復眠。

她將有孕之事對親人坦然相告,阮鳳軒雖沒有責備,私下難免嘆氣,覺得蘇璇害得妹妹一生坎坷,甚至懷了孩子都得不到照料。嫂嫂力主她搬回少女時起居的院落,丫環與嬤嬤用的全是舊人,精心妥帖照顧,然而她還是清瘦了許多。

心愛的人在生死之地,雲落與左卿辭也隨勤王大軍去了金陵,陪伴她的唯有劇烈的孕吐與難釋的牽懸,一天比一天思念。

不知書信與寒衣是否順利捎到了益州。

不知他在陣前可有無恙,此刻是否能得安眠,這一戰又何時終了。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清眸映著漆黑的夜,漾起零星的水光,又被長睫掩去。

益州一夜飛霜,城外雪深盈尺。

血翼神教的教眾從未離開過濕熱的昭越,還是頭一次感受冬寒,縱然奪來棉衣厚襖,依然凍得手足僵冷,苦不堪言。這場攻伐持續太久,益州宛如一道天塹,橫亘當前,讓中原變得無法觸及。

穆冉初時心氣極盛,被久攻不下的現實擊得粉碎,挾著氣進了一間帳屋,對安坐的黑袍男子道,「這城像個鐵王八,死活攻不下,何必白耗日子,好牙不啃硬石頭,撤回西南算了。」

黑袍男子紋絲不動,「益州後方才是中原真正的富庶之地。」

穆冉已經開始煩燥,「就算是金子打的又如何,中原人守得太緊,神奴越不過去,昨夜一場大雪,好些都凍傷了,我們可是宿在野地,比不得城裡的人舒坦。」

帳屋外是一片森寒的霜雪,男子所戴的銀面具也如冰雪無情,「我們不好過,城裡也一樣,熬一熬就過去了,此時一退就是前功盡棄。」

穆冉勸說無用,退出來去尋了塔吒,在火塘邊脫了粗笨的棉鞋烤腳,冷笑道,「教主鐵了心要攻去金陵,怕不是想做中原皇帝,畢竟他是——」

穆冉還是有三分顧忌,最終沒有說完。

血翼神教有一個心知肚明的禁忌,如今的教主乘黃,曾經是個中原男奴。

不知他用什麼手段迷惑了前教主,假充了祭司乘黃,成為神教三大護法之一。本來該由前教女的女兒接掌神教,誰料外人混入教中,引發內鬥,聖女與另兩名護法身亡,他憑著煉傀之術,趁機懾服教眾做了教主,令西南其他各部祭司入教效命。

穆冉、塔吒和嬰瑤都是因此加入神教,他們臣服於乘黃的力量,並不在乎神教內的曲折,然而遠征久無所得,環境日艱,不免有了退意,乘黃卻堅持不肯撤轉,穆冉不免生出了懷疑。

縱是神奴無敵,也不可能佔據偌大的中原,西南才是神教的根基,如今掠到了大量財富,還要頂著阻礙強攻,到底是為神教擴張,還是根本用神教作刀,實現不可言說的目的?在乘黃心中,金陵的份量似乎遠比神教更重。

悍如岩石的塔吒拎起兩根粗柴丟進火里,鏘然道了一句,「城上有武功的越來越多了。」

這意味著攻破益州的可能更小,穆冉悻悻道,「要不是靠著這堵城牆,多少人也給神奴踩平了,教主還說城裡有內線,半點用沒有。」

塔吒在城上交過手,粗聲粗聲道,「守城的很厲害,那些兵並不恐懼神奴。」

穆冉未及回答,外面傳來通喚,兩人相視一眼,起身同去。

乘黃依然在帳屋,一旁是裹著裘衣的嬰瑤,他正凝視著一方字卷。

乘黃寬大的袖袍一拂,一隻鴉鳥振翅而起,沒入了風雪,隨之而來的一句話,讓三人瞬間興奮起來。

「七日內,強援至,益州必破。」

余福是外地人,在益州盤了間鋪子賣茶葉,平時交給夥計,自己當個甩手掌柜,四處遛達閑耍。這在益州也算常見,此地水土好,物產豐,日子閑散懶逸,隨處可見樹下有人斗棋打圍,茶館里永遠不乏閑客吃茶聽書。

大雪一落,清客和茶局沒了影,余福攏著耳套,踩著雪要去城南的百味香買包子,結果城中心封了一塊區域,還有士兵執槍而守,不知什麼緣故。

益州的婦孺早就疏散去了別城,雪落後街上人跡寥寥,冷清過了頭,又突然圍了一大片,余福難免不解,轉去相熟的茶館問起了掌柜。

掌柜是個和善的老好人,倒豆子般說起來,「人少是因為大雪壓倒壞了營房,侯爺募了許多人去修整,這天寒的,沒房可得凍死人,兵士們鬧起來不得了,必須儘快趕建出來。」

余福越加費解,「修營房就修營房,封街做什麼,買個包子都不給進。」

掌柜哈哈一笑,「這不是運木頭的車多,之前將路都壓壞了,還得邊用邊修,土灰太大,髒得厲害,不能不圍起來,百味香離駐軍的地方近,這幾天可做不了生意嘍。」

余福又問了幾句,轉過幾條街探看,果然不斷有大車載著木料進城,被遮攔的區域灰塵彌散,確有修路的挖土聲,再往前湊了兩步就被軍士攔了。余福也不惱,在街邊買了餅子,溜回了自家院子,方進屋,一隻黑鳥飛進窗來。

余福放下熱餅,從鳥腿上拆下信管,用藥燭熏出字句,看完驀然一笑。

他一張油胖臉本來尋常,一笑陡然詭異,現出了噬血的興奮。

余福其實是化名,來益州前,他有另一個稱呼。

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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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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