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生如芥

19.生如芥

蘇璇立於街市之中,商販的吆喝混著車馬黃塵撲面而來,有一種別樣的親切,彷彿回到了下山之初,除卻身邊多了幾個人。

俏麗的溫白羽在他身側,嬌嬌的一蹙秀眉,「這樣吵鬧,空氣又如此污濁,比山中差遠了。」

一旁一位年紀稍長的紅衣女子笑著接道,「哪能與宮中相比,不過既然出來走一趟,增些見聞也好,寧芙呢?」

一個黃衫女郎在後方的攤子流連,片刻后付了帳,拿著盒子喜孜孜的行來,「溫師妹、寧櫻師姐,這頭花的樣式不錯,我買了幾枝,你們挑一挑。」

溫白羽沒好氣的嗆了她一句,「我不要,寧芙師姐瞧外邊什麼都好,別忘了這裡已是鳳陽,給旁人看了笑話,還以為是哪來的土包子。」

寧芙被說的訕訕,不自在的收了盒子。

蘇璇踱開幾步看街市另一頭,佯裝什麼也沒聽見。

當初在地洞內蜿蜒盤繞,出來的地方居然是靈鷲宮的心腹之地,惹出了不小的動靜。

掌門溫飛儀經過反覆問詢,確定長空老祖死於古陣,又得知他來自正陽宮,待他極為親切,不僅贈衣贈銀,開啟了閉鎖的山門送他離開,還給了一樁請託——護送溫飛儀的愛女溫白羽往鳳陽拜見枯禪大師,與在大師門下學藝的愛子溫輕絨相會。

蘇璇本想回山一趟,然而受了靈鷲宮厚待,不得不應下來。

溫白羽年僅十六,鎖宮之後才出生,從未離開過父母。溫飛儀怕路上不便,安排了寧櫻與寧芙兩位女徒照料,不過溫白羽畢竟是掌門嬌女,出門在外碰上不順意的時候,對自家師姐也不客氣,還好一路太平,沒出什麼波折,順順噹噹入了鳳陽城。

溫白羽猶在責備,寧芙默不作聲,寧櫻在一旁勸,街口賣藝的咣咣敲著鑼鼓收錢,集市越發吵鬧,離地數丈高的橫繩上,一個小身影正依著大人的喝令翻縱跳躍,蘇璇偶然掃過,目光頓時停住了。

繩上是個四歲左右的小胡姬,瘦伶伶的臉青白,蘇璇眼力極好,見她額上冷汗淋淋,步子遲疑而虛浮,立時知道不好,果然剎那間女童身形一晃,已經失足栽落下來。

地面是堅硬的石板,這一下跌實了必是腦漿迸裂,四周驚起一片嘩叫,蘇璇掠足而起,將她接在懷中,落在了人群之外。女童大約是嚇傻了,細細的頸子發僵,還不及他的腕骨粗細。

人群以為慘景難免,不料女童不知怎的被一個少年接住了,儘管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仍是喝起采來,嘈雜的聲浪將數十丈外的三女都吸引過來。

敲鑼的大漢擠近,隨口道了一聲謝,將小胡姬拎過去斥罵幾句,扔進了一堆箱籠之間。兩個男孩耍起綵球,另一個大漢開始表演吞火,再度吸住了人們的視線,寧櫻和寧芙少見這類把戲,直瞧得目不轉晴。

沒有人再關心一瞬間的意外,唯有蘇璇停在原地。

那個孩子太輕了,簡直像紙紮出來的,大漢挨近之際,她全身都綳起來,分明是捱慣了打罵。被扔回去的時候磕上箱角,女童仍然一聲不吭,等所人都不再注意,她才悄悄縮起來,摸了下撞疼的脊背。

溫白羽立在蘇璇身旁,好奇的隨著瞥了一眼,「你救了她?這孩子怎麼瞧著有些傻。」

蘇璇沒有接話,他見多了餓極的人,買了幾個包子轉到角落,蹲下來遞給女童。

女童獃獃的看著他,好像不置信一般不敢接,他拉過她細瘦的手,將包子放入掌心後退開。待再回首,女童已經抓起包子拚命咽下去,快得連咀嚼都來不及。

溫白羽遠遠打量了一番,見女童手臉臟污,衣衫破爛,全瞧不上眼,不悅的撅了一下櫻桃般的唇,「吃得真難看,又沒人搶,也不知父母怎麼教的,她可有向你致謝?」

大概是咽得太急,女童咳嗆起來,又極力抑住聲音,像一隻弱小的鵪鶉,惶惶然不敢惹人注意。

世上並沒有什麼公平,有人生來不懂缺憾為何物,也有人命如草芥,求一口食物而不得。

蘇璇靜默的看著,什麼也沒有回答,轉身走開了。

在鳳陽百姓眼中,枯禪大師是一位聲譽卓著,倍受尊敬的大德高僧,精擅歧黃之術,唯有少數江湖人才知他是南普陀的長老,功力深湛,如今因年高而息隱於龍興寺,依然訪客不絕。

一行人安頓下來整理完畢,時辰已不早,溫白羽決意先去探路,第二日再行拜見。

龍興寺佔地雄闊,樓閣連廊,氣勢極是恢宏,到了寺外已是傍晚,場面意外的熱鬧,原來有家大戶的管事奉令而來,不顧寺門已閉,定要拜請枯禪大師,惹來一堆百姓圍觀。知客僧言語客氣,態度卻十分強硬,連管事奉上的厚禮一併拒了,不顧對方百般糾纏,強行闔上了大門。

管事怏怏而去,百姓望著背影嘲笑,議論紛紛。

「……豐家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名聲,還想請動大師……」

「……做了那麼多缺德事,報應……」

「……聽說生了惡瘡……活該……」

蘇璇想起方才僧人合什有禮,眼中隱含輕蔑,想必豐家在鳳陽確實聲名不佳。

寧芙聽了滿耳傳言,從人群中鑽出來,與寧櫻低語。「豐家據說是鳳陽最有錢的人家,家主曾任過三品官,前些年告老還鄉,豐少爺平日在鳳陽欺男霸女,做過許多缺德之事,去年生了惡疾,重金遍請各地大夫,用盡了法子全不奏效,大概快要不行了,豐老爺已經譴人幾次來請枯禪大師。」

溫白羽聽了寧芙的話語,明眸一冷,「這種惡徒何須理會,回頭我們請大師去靈鷲宮居住,也好免了俗擾。」

在溫白羽心中,靈鷲宮就如世外仙山,遠勝江湖所有門派,寧櫻到底年長,聽門派內的師兄說過一些,「據說宮主曾有此意,給枯禪大師婉拒了,只說山中雖好,無益修行。」

「山中怎會無益修行,除非禪心不靜——」溫白羽悻悻然的話說到一半,想到兄長仍在大師門下,才打住了不再言語。

寧櫻鬆了口氣,悄悄看了一眼身側,畢竟還有正陽宮的人在場,如何能隨意妄言。她見少年站得不遠不近,臉上波瀾不起,如若未聞,放心之餘又有些惋惜,溫飛儀請託少年同行的緣由,溫白羽不放在心上,寧櫻卻是有數的。

蘇璇是正陽宮掌教真人的弟子,名門高足,年紀又極輕,剛出道就殺了凶魔長空老祖,可謂驚才絕艷,天姿獨異。靈鷲宮鎖宮多年,在江湖中聲勢早淡了,出色的年輕一代也不多,溫飛儀苦心安排,實則是想延攬少年,希望借著一路同行,讓他與愛女朝夕共處,一旦雙方情投意合,哪怕正陽宮規矩再嚴,北辰真人再不快,也不好駁了弟子的結縭之願。

奈何溫飛儀一番計較雖好,溫白羽自有主見。在她年少的心中,所謂凶魔已然老朽,如萎黃的紙頁一吹就散了。這少年不顯鋒芒,初見時又瘦得形銷骨立,哪怕父親將之誇到天上,她也不覺得有何處值得另眼相待,行了一路兩人少有交談,白白辜負了溫飛儀的苦心。

兩個少年人不投合,寧櫻也無法可想,一行人尋了酒樓用完餐食,已是夜色初沉,街市上燈火熒熒,人來人往。寧芙喜熱鬧,順著攤子遊逛,連寧櫻也買了幾樣小玩意,溫白羽再是嬌然自持,到底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家,忍不住顧盼兩眼,三個人漸漸分了三處。

蘇璇頗有耐心的等,突然聽得溫白羽叫了一聲,原來她看中一枚玉璜,剛要付帳發現錢袋不見了,頓時又氣又急。

蘇璇下山兩年,世事歷了不少,一眼掃見人堆里有個六七歲的胡人男孩飛快的溜走,無聲的追了上去。

男孩想是慣偷,在成人腿縫三折兩繞,滑溜得像一條魚,換了旁人或許就被甩脫了,蘇璇躡空而走,瞧得分明,見男孩兜了幾圈繞進一條巷子,將偷來的荷包甩在一團影子懷裡,「拿去交差!」

影子動了一下,街市上的光遠遠映來,隱約照出了輪廓,正是白日走繩時跌下來的女童。

男孩帶著幾分不耐煩,惡聲惡氣道,「沒用的蠢貨,什麼東西都偷不到,再這樣你就餓死吧!」

女童呆了呆,低下頭捏著錢袋。

突然男孩被拎了起來,溫白羽隨著蘇璇追過來,瞧見自己的錢袋,惱怒之下捉起人就甩了一耳光。男孩猝不及防,回過神來潑口大罵,溫白羽自幼嬌生慣養,從未聽過粗言穢語,氣得反手連抽數下,男孩也是倔性,臉頰已經腫起來,嘴上仍不乾不淨。

女童撲上來抱住了溫白羽的腿,將錢袋舉給她,呀了兩聲彷彿是哀求。

溫白羽一分心,男孩一口咬在她掌緣,疼得她手一松,男孩撲地一滾溜了。她待要追,腿上還吊著一個女童,轉眼男孩已鑽入人群不見了。

溫白羽雖是會武,頭一遭碰上這等情形,忙亂之下極是狼狽,她的掌上沾了男孩噁心的口水,平白給罵了一場,甚至還讓人逃了,一切全落在別派的人眼裡,她自覺大失顏面,惱得立時就要將女童踹開,突然間腿上一輕,女童已經被蘇璇接了過去。

蘇璇取過孩子握著的錢袋,還給溫白羽,又將自己的錢袋取出整銀,留下不輕不重的幾枚碎銀,放入女童的手中。

女童簡直傻住了,黑木木的眼睛看著他,一動也不敢動。

蘇璇撫了一下她毛蓬蓬的小腦袋,問道,「還餓不餓?」

見女童不答,他想起給包子是中午,這時必是餓了,牽她到街上買了碗餛飩,又叮囑她慢些吃。

蘇璇一路行來對誰都很平和,照顧女童時也沒有看溫白羽。可不知怎的,見著他的舉動,溫白羽的臉不自覺就火辣辣的燒起來。

寧櫻和寧芙趕過來詢問,溫白羽心不在焉答了幾句,羞惱又怨怒,滋味複雜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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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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