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祈雨台

3.祈雨台

長空老祖成名多年,與蘇璇的師祖,正陽宮先代掌教鏡玄真人算是同輩。

不過與封劍息隱的鏡玄真人不同,江湖中人提起長空老祖,脊背都要躥上幾分寒氣。

只因他殘虐暴戾,所做的歹事十天十夜也說不完,還收了一群怙惡不悛的徒弟,仗勢凌人,暴行累累,有一次甚至劫走了靈鷲宮主的女徒。

靈鷲宮的宮主溫飛儀清傲氣盛,聞之大怒,親身追上去將幾名惡徒斬於劍下,結果惹怒了長空老祖打上靈鷲宮,重創溫飛儀,殺了幾十名宮人。若不是溫夫人巧言施計,將他騙入靈鷲宮的古陣,門派上下只怕已無生理。

靈鷲宮的陣法為古時遺存,據傳變幻難測,兇險異常,任是如何絕頂的高手,入陣也絕無生還。長空老祖到底非凡,困了一陣居然逃出來了,只是一干徒弟盡數斃命,待他重返靈鷲宮尋仇,溫夫人已經閉鎖入宮之路,斷絕了江湖往來。

一番衝突,兩敗俱傷,長空老祖經此一挫,總算略為收斂,多數惡行都是支使後來收的兩名徒弟。這兩人被江湖中人譏為二倀,其中貪食好殺的喚為笑面饕,嗜財好色的喚為花間檮,二人全不覺恥,越加張狂跋扈,屢屢有一些小門派或平民橫受其毒。

對這等惡徒,沖夷真人當然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然而靈鷲宮血鑒在前,又不好驚動退隱的鏡玄真人,唯有兩不相犯。他怕蘇璇犯了少年心性,特地叮囑了一番,詳述了對方的形貌,仍有些不放心。這孩子天份過人,門派寄望極高,萬不可有失。

好在蘇璇聽了吩咐,每日只在觀中練功打坐,從不外出,看他這般乖覺,沖夷反而有些不忍。十餘日後,荊州城官再度來求,沖夷真人見天象顯示近期確有雨雲,也不再推卻,應了下來。

登壇打醮,祈求風調雨順,一套儀程關乎萬民生計,向來是眾目所矚。

尤其今年旱得過份,這次祈雨的份量格外不同,甚至將北城的楚王舊殿整飾乾淨,在樓殿前設了空前盛大的祭台,場面開闊,彩幡搖搖,十分適宜招請各路神靈。

參與祈雨的不僅有玄妙觀的觀主、章華寺的高僧、更有鄉民舉著龍神與雨神,隨著鄉祝野巫一應到場,加上準備活祭的三牲,豬嚎羊叫不絕於耳。

沖夷真人道衣肅容,章華寺的高僧袈裟著身,不過要是與奇形怪狀的野巫、尖聲泣唱的神婆相比,佛道兩家的聲勢就差多了。

巫祝身前放著一口大缸,用柳條點水彈灑,大聲誦著誰也聽不懂的祈文。一旁數十個壯漢擔著一條丈余長的烏漆土龍,龍形張牙舞爪,須尾怒揚,好不威風;側方的神婆扮作雷公、閃將、風婆、龍母,唱戲般一聲三疊,音調高亢如雞,面上畫得黑紅赫紫,衣衫紅綠相濟。

成千上萬的百姓簇擁台下,眼花繚亂的左顧右盼,聽著鑼鼓梆鎩亂響,轟笑吵嚷不絕。

沖夷真人哪想到是這般情形,臉都黑了,奈何應都應了,唯有僵直脊背,在台上做完整套儀程,一把桃木劍舞得劍風嘯嘯,仙氣拔群,與神婆的舞蹈相映成趣,格外好看。

台下的百姓看得入神,時不時指指晃晃,還有好事的尖聲喝彩,胡亂評點一番。

蘇璇想笑又不敢笑,他雖帶了斗笠,師叔眼尖的很,發現了必然更為惱火。天熱容易生燥,萬一氣得沖夷真人在萬眾之前拂袖而去,那可是罪過。

祭台這廂熱鬧,對面楚王殿的樓台也是一景。

此次城官親自主持祈雨,世族豪紳唱名捐資,所募的錢用來購買米糧,持續舍粥救濟貧戶。世族行了善事,又當眾顯揚了聲名,極是體面光彩,連平素不出門的女眷都一併來看。樓台紗障飄飄,坐滿了世族女眷,台上羅衣金翠,寶光明燦,格外惹人注目。

荊州城的百姓無不張望,生怕少看一眼減了日後的談資。

蘇璇的目光掠過黑壓壓的人潮,已經發覺了數名江湖人,好在各有收斂,無意生事,直到望見一個紫衫男子,蘇璇立刻側頭避過,卻意外瞧見一個灰衣人,頓時定住了眼。

灰衣人臉頰削長,鼻翼如鉤,神氣中帶著一股淫邪,擠在人群中看著楚王殿的樓台,舌尖不經意的舔了舔牙,齒色焦黃,尖長如一隻狼。

長空老祖門下二倀,據傳心如蛇、面如狼的,正是摧香折玉的花間檮。

被他注目的是樓台上一個美麗的少女,穿著杏子紅的輕羅,年僅十二三歲,發鬟如墨,眉尖含黛,頰若瑩荔,頸間墜著一方桃玉,遠望去如一朵鮮靈的菡萏,未開已盈盈。

在她身側有一位額角飽滿、明眸玉膚的女郎,面色略顯憔悴,彷彿病後初癒。兩人輪廓相近,均有一種天然世家貴氣,談笑親密無間,應當是姐妹。

蘇璇遠遠打量,他不清楚這少女是哪家的女眷,應該是一位世族千金,惡徒再狂放也不至於在萬人眼前劫擄,只要避免落單——

嘩啦啦一陣神婆的搖鈴響起,獻三牲的時節到了,人們伸長了脖子眺看。

預先備好的豬牛羊牽上來,當先一刀戳進了豬頸,豬綁在案上拚命掙動,叫聲甚是凄厲,幾個人都按不住;隨後又屠了牛,最後拖出來的是羊,小羊毛色潔白,羊角尚未長全,嚇得慌裡慌張的咩叫,駭怕的後退,哪裡掙得開繩索。

巫祝的念禱越發大聲,屠夫上前鋼刀一抹,羊血嘩然濺出,小羊的慘叫淹沒在轟鬧聲中,三個血淋淋的牲頭置上了土龍前的供案。樓台上少女的臉色慘白,想是看了血污的場面心驚,不久就在侍女的陪伴下離開了座位。

蘇璇立道不好,急急掃視人群,果然不出意料,花間檮已經失去了蹤影。

沖夷真人一邊在台上舞劍,一邊留神台下,儘管心中氣悶,眼睛卻沒閑著。

原因無他,今日心軟將蘇璇放了出來,本意是讓這小子透透氣,不想祈雨的陣仗太大,荊州傾城而出,什麼妖鬼蛇神都冒出來,沖夷真人掃了一圈暗自心驚,不久又瞧見一個,這下真頭疼起來。

西面三十丈外立著一個穿艷紫衣裳的男人,臉目俊俏,修鬢塗朱,看起來雌雄莫辨,可不正是蘇璇提過的對頭,天星門二門主池小染。

這人在武林中傳聞頗多,據說少年時曾被強豪迫為孌童,後來入無明殿練了一身武藝,結果叛門而出,連自己的師父都斬了。這樣的行徑自然為正道不齒,無明殿更是百般追殺,直到他投入天星門才算止息。

沖夷真人徹底無心祈雨,開始搜尋蘇璇的身影,只盼三清祖師在上,讓這小子機靈一點,找個背角躲一躲,千萬不要與對手朝了相,在城中大打出手。可惜祖師爺顯然打瞌睡了,全未聽見他的祈念,等他好不容易從密匝匝的人群中找到蘇璇,頓時一驚。

蘇璇在對角十丈外,離池小染不遠不近。

沖夷真人正要眼色示意,卻見少年望過來,歉意似的笑了笑,隨即摘下頭上的斗笠,曲指就唇,打了個清亮的短嘯。

嘯音很短,然而真力內透,左近的武林人均望過來。

沖夷甚至來不及驚怒,艷紫衣裳的男子在人群中一抬首,眼角輕睞,已然發現了獵物。

池小染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可以成為一群孌童中唯一活下來的人,也能一忍多年,直到技成才叛出無明殿。過去的經歷養成他異服的癖好,也讓他性子極端,下手異常狠辣。

他喜歡看人畏悚的表情,喜歡人哀懇的求饒,越是神氣活現的俠客慘叫越是動聽。這次追逐的獵物是他最喜歡的一類,初出茅廬、正義凜然的少俠,如早春的嫩葦,收割起來格外鮮美。

不過似乎又有些不尋常,看起來平平常常的少年,居然連武功路數都瞧不出,追了數百里,竟給他越逃越遠,以為已然無望,卻峰迴路轉現在了荊州城。

池小染很滿意,又遲疑了一瞬。

周圍一片烏泱泱的人頭,聚滿了城官、城役與全城百姓,絕不是殺人的好地方,引來注意轉瞬成為眾矢之的,閉城的荊州就如一個鐵瓮,對頭逃不掉,自己亦然。

見少年朝人少的方向潛去,池小染正中下懷,毫不猶豫的跟上去。

轉過一道巷子,兩人瞬間消失了。

少年在黑鱗鱗的屋瓦上縱掠,起落如風,比飛鵠更輕靈,迅捷的讓過了一下斬擊。池小染緊緊跟綴著他,艷紫色的衣袖憑空飄揚,掩去袖中刀芒的銳利,彈指間已出了數刀。

一個逃,一個追,在城中的屋頂繞了片刻,少年忽的縱起,躥上了楚王舊殿。

楚王舊殿存留了數百年,一梁一柱仍然完好,格局高大而雄竣,殿內外整飾潔凈,懸上絲簾軟幔,做為世族女眷的看台和休憩之所,典雅莊重,極是適用,出入口又有侍衛嚴守,然而誰會想到江湖高手在數丈高的牆面翻逐,飛檐走壁掠入。

祈雨正在最熱鬧的關頭,女眷俱在前殿的樓台,後殿的十餘間廂室僅有數名僕役,空落落的十分安靜,少年閃電般的穿入廂室,踏窗而出,轉瞬又掠至下一間。

池小染步步追躡,始終差了一步,及至追入其中一間廂室,少年的身形意外的一頓,池小染當然不會錯過良機,袖中刀雪光一奪,忽的少年一轉掠,池小染的眼前現出了一名灰衣男子,少年就避在他身後,刀變成了直向灰衣男子劈去。

灰衣男子瞳孔一縮,駭怒異常,反手還擊,兩人瞬間過上了招。

池小染也沒想到少年還有後援,幾個回合后,他見灰衣人的身法與招式與少年截然不同,武器又是一柄少見的金鉤,頓時覺出不對,分心一掃,果然少年已不知去向,剎時明白自己上了當。

灰衣人冷不防遇襲,原本異常惱火,然而對方刀法狠辣,絕非易與之輩,不能不捺著火氣探問,「你是何人?為何不分情由突襲,當我花間檮是好惹的?」

池小染聞言暗驚,陰聲道,「花間檮?有何憑據?你與方才的小子是何關係。」

「要什麼憑據,難道還有人敢冒充?」灰衣人反應過來是遭了少年的算計,怒火直躥,險些要破口大罵,「老祖就在渝州,我來此擄個美人進獻,碰上你闖來劈頭就打,誰知道那混小子是哪來的東西!」

人都逃了,再打就成了笑話。池小染驀的收刀,冷眼打量四周。廂房布置精雅,案幾陳設著茶點果盒,擺著一瓶新摘的槿花,門邊倒著一個侍女,也不知是昏是死,顯然對方所言非虛。

池小染心底鄙夷,到底這人背後的老鬼難纏,他斂了殺意隨口一問。「你要的美人呢?」

一言提醒,花間檮驚而四顧,這一看氣得長臉都歪了,「他娘的終年打雁,卻被雁啄了眼!先頭還在這躺著,竟給那小子在眼皮底下把人摸走了。」

少年必是知道花間檮不好惹,刻意引得雙方結怨,池小染的氣息又寒了三分。

花間檮越想越怒,幾欲吐血,「那小子什麼來頭,敢壞我的事,回頭把他滿門都滅了!」

人又不傻,早不知躲多遠了,放狠話有何用,何況還是仗他人之勢,池小染冷颼颼道,「如果知道是哪一派的人,我早殺過去了,還輪得到你?」

後殿的聲音開始雜起來,大概祈雨儀呈已畢,女眷皆行過來休憩。

花間檮已將兩人一起恨上,只是方才過招知道是個扎手的勁敵,要是在此地硬拼,不單給漁翁得利,更驚動過大,他一咬牙逾窗而去,扔下一句狠話,「罷了,今日著了道,我記下了,等再見那小子,我要把他抽筋扒皮!」

池小染又何嘗不是如此想,陰陰的瞥了一眼遠去的背影,還刀入鞘,朝另一方向縱出。

兩人去不多時,窗外影子一閃,少年無聲的翻入。

他將懷中人放在一張軟椅上,讓少女舒適的倚案而眠。

少女猶在沉睡,粉瑩瑩的頰,軟玉般的唇,彷彿一個甜白精緻的糖人,嬌脆又天真,全不知曾經歷怎樣的險惡。少年看著也微微笑起來,心頭一陣輕鬆。

一主一仆均是被人在身後點了穴道,以花間檮的身手,她們大概連有人侵近也未覺察。高手控勁精妙,拼殺時間又短,房中的物件保持完好,短暫的意外應當不致引起過多的波瀾。

雜踏的步履和人聲越來越近,鄰近的廂門次第而開,蘇璇不再逗留,彈出一截花梗,輕巧的掠出了窗外。

花梗擊中穴道,侍女迷朦的睜開眼。

驕陽映照著古意森森的舊殿,樓影沉凝,佳人倚案而眠,徐徐暖風襲來,一切安然靜好。

瓶中的木槿忽然墜了一枝,啪然落在案上,纖軟的花瓣半舒半斂。

少女無知無覺的安眠,楚楚玉顏襯著雪蕊,宛如春墜黛眉,深白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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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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