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九重闕
天空蒼遠遼闊,一支巡邊的小隊在北漠的風中穿行。
這一帶曾是羅幕人大肆侵掠之所,不知多少無辜的邊民受戮,直到靖安侯領軍血戰,殺得蠻人徹底潰逃,才得了多年的太平。
巡邏的士兵習慣了荒野的寧靜,在馬上談笑,盤算著役期還有多久,野草開著淡黃的野花,無聲的拂過堅硬的馬蹬。
驀然一聲松弦的錚響,一個毫無防備的士兵從馬上摔落,背心嵌著一枝長長的羽箭。
人們駭然回頭,後方不知何時多了一群騎兵,馬上的大漢斜裹羊皮,風送來游牧部落特有的羊膻味。
一個老兵反應過來拚命磕馬,嘶聲狂喊,「是羅幕人,逃啊——」
驚覺過來的士兵惶亂的打馬,拚命疾奔而逃,一個新兵恐懼的回首,見敵人咧嘴眥牙,抽出了亮鋥鋥的馬刀,唿哨著成群衝來。
城牆漸漸近了,兇悍的蠻族依然窮追不捨。
隨著刀光一閃,嚓的一聲,一個年輕的頭顱飛起來,甩著鮮血滾落在青青的原野上。
濃黑的狼煙穿雲直上,沉寂多年的羅幕人捲土重來,揚起了染血的馬刀。
鼙鼓聲動,金戈濺血,緊急的軍情飛遞朝中,急請調兵支援。
九重深宮的天子被軍報激得大怒,與重臣急議,氣道,「華將軍怎麼駐防的,對羅幕人的舉動竟然毫無警覺,枉稱明毅二字!」
柯太傅從旁勸解,「陛下息怒,明毅伯確有失當,然而此時最要緊的是禦敵,邊疆好容易安定了些年,一旦再遭屠掠,又要耗時良久才能恢復生機。」
太師王宦道,「依臣看來,明毅伯既未能洞察敵情,用兵也有些怯懦,至今只守不出,難退強敵,不如另派勇將。」
沈國公拈鬚附和,「羅幕人那些蠻子,該重重的教訓一番。」
柯太傅不甚苟同,「陣前換將乃是大忌,明毅伯也是沙場老將,突逢敵襲,持重也是常情,豈能據此輕言撤換。」
吳王聽他們爭得煩,「不必廢話,眼下議的是邊境增兵,該由誰領兵支援。」
沈國公世故,誰都不得罪,「吳王所言不錯,目前可有合適之選?」
一時場中靜了,都在暗中思量。
自從靖安侯大敗蠻族之後,中原久未逢戰事,前兩年還調減了部分駐軍,能領兵征戰的將領數都數得出來,無非是靖安侯、英宣伯、武衛伯、忠勇伯、明毅伯、威寧侯勉強算半個,不過逢了意外,至今還癱在床上。
太師王宦當先道,「靖安侯原是最佳之選,不過自從尚了公主,左侯久未統軍,巡視的路上又莫名其妙將武衛伯趕出益州,時奕見天嚷著要告御狀,左侯卻連個呈條也無,足以想見是非曲直,臣認為當以重處。」
益州的變故令滿朝文武皆為之驚訝,靖安侯固然行事悖理,武衛伯被驅也是離奇,時奕灰頭土臉跑來金陵,一迭聲稱靖安侯反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有諸多不合常情之處。
柯太傅當先道,「豈能全聽武衛伯一面之詞,靖安侯素來謹慎,為何突然要反?他受命往西南巡視,手中並無兵馬,為何挑益州發難,這般作為與自殺何異?綿州與梓州的呈報均道左侯在路上遭人行刺,究竟是真是假?還是要雙方同殿對質,問個清楚才好決斷。」
沈國公此前欲與靖安侯府聯姻,好容易求得聖上賜婚,左卿辭卻有意忤逆安華公主,獲罪遁走,還留書諷刺,大失國公府的面子,自然偏向時奕,聞言道,「太傅此言差矣,武衛伯轄制益州太平無事,靖安侯一去就出了亂子,武衛伯作為一方大員,就算犯了錯,也該奏請聖上決斷,靖安侯擅自專行,後期又無呈報,與謀反何異,他眼中哪還有朝廷。」
這件事讓應德帝十分費解,正是因疑點過多才沒有懲處,僅是責令侯府上下不得出入,同時派特使趕往益州質詢,此刻聽得沈國公一番話,天子又生怒意,強捺下來道,「夠了!如今說的是何人統兵,靖安侯與武衛伯先放一邊!若是謀反,朕絕不寬貸!」
殿內安靜下來,陳王漫不經心的搓著鼻煙壺道,「英宣伯七十多了,哪還動得了;忠勇伯儘管貪了點銀子,不算大事,倒是可以一用。」
陳王自己就是個愛錢的,將事情說得輕鬆,然而誰都清楚忠勇伯涉及的軍中貪墨非同小可,才受了懲誡被貶去福州,轉眼就起複,實在有些不宜,是以都沒有應聲。
當此之際居然挑不出人來,天子不禁生惱。
還是柯太傅道,「聖上可有更換主帥之意?」
應德帝對明毅伯雖有不快,思及對方畢竟駐守多年,貿然換將不熟敵情,說不定情況更糟,遂道,「明毅伯久經沙場,朕姑念他一時失察,不予責怪。假以時日,他應當會主動出擊,重挫蠻敵,不負朝廷所望。」
柯太傅隨即道,「既是如此,不如著一位年輕小將領兵,借其鋒銳勇武,襄助主帥。」
此言一出,幾個朝臣俱是意動,這對年輕人是個絕好的出頭之機,一旦獲勝必得擢升,假使不利,責任大部分也由主帥擔了。可選的頗有幾個,如靖安侯的嗣子左頃懷,翟刺史的兒子翟雙衡,武衛伯之子時奕,忠勇伯的兒子馮保、英宣伯的侄兒楚寄等,均是軍中後起之秀。
吳王時常與勇武的年輕人嬉遊,第一個道,「我看翟家的小子不錯,記得春宴時年輕人斗箭,翟雙衡是其中的佼佼者,還曾得過聖上誇讚。」
那一場比試眾人都記得,也清楚比箭拔了頭籌的另有其人,是靖安侯的嗣子左頃懷,不過如今武衛伯與靖安侯的官司未定,自然要將之排除在外。
太師王宦道,「翟雙衡資歷尚淺,臣以為忠勇伯之子馮保更為合適,其父雖有過失,不涉其子,可堪一用。」
柯太傅接道,「臣以為行軍打仗以實力為重,資歷為次,馮保至今戰績平平,未聞出色。」
用戰績平平形容馮保其實都是褒獎,他已過三旬,最適合的是庸碌二字,哪怕忠勇伯想方設法給他撈功勞,也沒什麼說得出的戰績,聲望比後輩還不如。
陳王也不管旁人說什麼,謔笑道,「翟雙衡箭法不錯,不過心思未必在軍中,前一陣還對焉支公主神魂顛倒,追逐於裙下,萬一羅幕人也有個公主,不知仗還打不打得下去。」
吳王見陳王故意貶損,脾氣一燥頂了一句,「年少風流算得了什麼,戰場上拼的是刀箭,可不是比誰更能撈錢。」
陳王力挺忠勇伯,自然是收了好處,不過他畢竟是親王,除了與聖上一母同胞的吳王之外,誰敢冒大不韙挑明。
還是六王鬆緩氣氛,打個哈哈說了兩句閑話,將場面揭過去,隨性道,「翟家的小子確實不錯,眼光也好,我曾在馬市看中兩匹好馬,一問才知翟雙衡已經下了重金,說是一匹要送給左頃懷,賀他入了羽林衛,另一匹給楚寄,送他赴錢塘就任;我不好和小輩搶,只有罷了,那馬雙耳如削,腰健力足,毛色全烏,真是少有的漂亮。」
六王對錯過駿馬格外惋惜,柯太傅卻暗道要糟,靖安侯被指逆謀,翟雙衡又與左楚二人交好,就脫不了一黨之嫌,哪還能再領兵。
果然應德帝聽后即道,「眾卿不必再爭,統軍者當持重,馮保在軍中數年未見過錯,想必不至有失,就著他了。」
詔令即下,軍部督行,馮保率大軍開拔啟行。
應德帝等了幾日,依然不見益州的呈報,不免也有些惱了,未及決斷,黃門突報安華公主請見。
安華公主嫁予靖安侯,數年前莫名其妙的罹患了怪病,已許久未曾入宮。
畢竟是自己的親妹,應德帝不好拒見,又因她不良於行,吩咐置了一張軟椅,免了她的禮數。
儘管染病已久,安華公主依然保持著皇家的尊貴氣度,神態倨傲,肌膚白皙,衣上帶著濃濃的熏香氣息。
應德帝知她為何而來,索性道出來,「你安心養病,別的事就不必操心了,朕自有分寸。」
安華公主握著玉串珠,「皇兄聖明,我只是進宮道一聲,左天行絕不會謀反。」
左天行是靖安侯的名諱,不過他殺伐如神,聲威卓著,外人通常呼其為左天狼。
應德帝避而不答,「你們夫妻之間淡薄至此,何必還替他說話。」
安華公主冷冷道,「左天行無情無心,我厭憎至極,陛下如何懲處他我都樂見,唯獨謀反絕無可能。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知悉,不結朋黨,不貪權錢,左氏一族想求官的,托到他都被按了下去,連嗣子也不曾破格。此去西南是受陛下之命,想必在益州撞破了武衛伯的陰私之舉,才至翻臉,我身為陛下親妹,更希望徹查此事,萬一讓真正的賊子逃過,危及的是自家天下。」
靖安侯夫妻離心,朝野盡知,安華公主對丈夫的冷憎也非一日,以往上書都是挑左侯的不是,如今卻又進殿說情,這個妹妹的脾氣實難言說,應德帝道,「朕已經譴人去益州,定會弄個一清二楚,你身子不好,不必為這些費心。近來足痹如何?不是說古方有效,怎麼竟像半身都不能動了?」
安華公主這病來得甚為蹊蹺,足趾無由生疼,御醫按風寒濕邪所致的痹症來治,越治越痛楚難當,儘管重金尋來了一個葯炙古方,依然壓不住痹疾上行,安華公主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也不願多提,「謝皇兄關懷,我這病已無望,只是熬日子罷了。」
安華公主少女時何等盛氣,然而夫妻不睦,惡疾纏身,蹉跎得心氣淪喪,應德帝不免同情,詢了幾句侍候公主的嬤嬤,差宮人取了幾盒珍稀的藥物,算是給妹妹稍作撫慰。
送走公主,應德帝想了想,轉去了後宮內淑妃的居所。
淑妃出身左氏一族,是靖安侯的長姐,聽得通傳已經在殿外相迎。
應德帝見她披髮素麵的曲身而跪,未帶任何簪珥珠飾,竟是個脫簪待罪的意思,訝道,「淑妃這是何必。」
淑妃是四妃之一,膝下雖無所出,多年來賢良寧慧,從不爭風,應德帝對她一直敬重,又見她後方還跪著一個明秀的少女,正是左侯之女左晴衣。她自幼養在淑妃身邊,亦是天子看著長大,二女面色蒼白,顯然是知道了益州之事。
逆謀之名一旦落定,罪及九族,也難怪她們如此惶恐,應德帝不禁生恤,「都起來吧,靖安侯所為尚未定論,不必過於驚恐。」
淑妃長跪不起,蛾眉低斂,話語靜沉,「臣妾謝過陛下,舍弟從來忠心為國,絕不會做出有悖朝廷之事,還請陛下待他回來與武衛伯對質后再行論處。」
應德帝本就為此心煩,沒好氣道,「一個個都擔心朕將靖安侯府的人胡亂斬了,朕還沒那麼昏庸!有錯自然跑不了,沒錯朕也不會妄加冤屈,不必再說了!」
淑妃見天子不快,只有將餘下的話咽下去。
正當此時,一個內侍急急來報,「稟陛下,威寧侯入宮求見。」
應德帝正扶起淑妃,聞言一奇,「威寧侯?他不是癱——他不好好養病,入宮做什麼。」
內侍回道,「威寧侯稱已痊癒,聽聞羅幕人犯邊,特地入宮請纓,願為聖上效命。」
癱了許久的人突然康健如初,簡直聞所未聞,不僅是天子,淑妃與左晴衣一併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