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徐州吏

97.徐州吏

四季更替,山水不改,琅琊依然是琅琊。

琅琊王府亦始終如一,就如門前眉心鑲翠的開陽石獅,歷經歲月不減榮華。

阮鳳軒即使做了琅琊王,也不會從此勤勉於政,好在一切因循舊例,無須太多費神,加上有一位賢內助,將王府內外打點妥帖,成了逍遙王侯。

唯一令他鬱結的就是阮靜妍的失蹤。

尤其接到武衛伯府的通報,信中詳述了錢塘所遇的兩人形貌,阮鳳軒越發懊惱,果然如摯友薄景煥的提醒,那個死去的瘋子居然還活著,再度侵擾了單純的妹妹。

阮鳳軒對蘇璇極是惱恨,這人當年哄得妹妹鬼迷心竅,轉頭髮瘋被各派圍剿,致使阮靜妍心神大傷,再糾纏到一起哪還有太平日子。所以他才聽從薄景煥的建議,打算將妹妹嫁去威寧侯府避禍,沒想到晚了一步,不等大婚之日到來,人已經被劫了。

從小金嬌玉貴的妹妹被一個瘋顛武夫騙得死心塌地,不知流落何方,阮鳳軒一想起來就恨得捶案,沒想到突逢一日,管事急急來報,郡主回來了。

阮鳳軒疾奔歸府,果然見到了失蹤多時的妹妹。

她看來雖有些疲累,氣色尚好,寧靜煥發,流離的漂泊並未減損玉顏,正被妻子拉著殷殷相問,然而見了兄長,第一句話就驚人一跳。「哥哥,琅琊王府有禍了。」

阮鳳軒大愕,傾出的問話都給堵住了,不等斥責,阮靜妍又道,「哥哥可知武衛伯叛亂,威寧侯領兵出戰卻與逆賊勾連,將五萬精銳送於敵手,致使金陵陷入寇兵之圍。」

阮鳳軒震住了,半晌氣急敗壞道,「你胡說什麼!從哪兒聽來的消息?景煥兄病成什麼樣了,怎麼可能還領兵,甚至與叛黨勾連?荒謬!」

時氏一族的逆亂,阮鳳軒也有所聞,都認為武衛伯兵力不足,不久就會如劍南王一般受誅,壓根沒有圍困金陵的實力,妹妹信口開河,還道癱卧的薄景煥成了逆賊,簡直豈有此理。

阮靜妍秀眉微蹙,「哥哥有所不知,薄侯不久前忽然恢復了康健,主動請纓迎敵,實則與叛賊一黨。靖安侯的二公子左頃懷攜秘旨突圍,我在宿州碰上,一切是他親口所言。如今薄氏族人盡被抄誅,哥哥與薄侯相交太深,一旦逆亂平定,天子清算,說不定連阮氏也要橫受牽連。」

王妃齊慧兒聽得駭然,撫胸道,「這都是真的?威寧侯怎麼突然好了,薄家世代簪纓,怎麼竟參與了逆亂之事?」

阮靜妍對兄嫂說了大致情形,又道,「誰也不知薄侯為何突然而愈,只知聖上事後查抄威寧侯府,發覺他已將幾名庶子送走,還在出戰前殺死了多位側妃,顯然早有謀划。我離家後方知他陰狠異常,當年將□□摻於犀明茶,借我之手加害蘇璇,令他中毒瘋魔,幾乎萬劫不復。所謂對我的深情求娶,不過是挫而不得的執念,這人陰戾偏激,連自己的族人都毫不顧惜,哥哥怎麼還能對他信之不疑。」

阮鳳軒頭腦紛亂,退了一步,「景煥兄怎麼——這不可能——這些話是蘇璇說的?他自己瘋了,還遷怪於人,竟然污衊景煥兄!」

阮靜妍悲哀的望著他,「我知道哥哥半個字也不會信,然而薄侯逆謀是事實,目前消息尚未傳至琅琊,派人一探即知,屆時哥哥會如何應對?隨薄侯附逆作亂,被他拔弄於指掌之間,將阮氏一族的性命都砸進去陪葬?」

阮鳳軒給話語擊中,慌亂又憤然,「我當然會打探,必是誤傳,景煥兄絕不會——」

他只覺一切太過荒謬,竟不知從何駁起,滯了一剎,怒咻咻的拂袖而去。

齊慧兒明白輕重,不理會他,扯著阮靜妍道,「妹妹,你仔細說說,金陵如今是何等形勢?」

左卿辭所說的解圍之法不難,也不簡單。

雙方的困局都在於無兵可用,王廷大軍被調去邊塞,金陵的精兵又被威寧侯一手葬送,想扭轉局勢,唯有各地起兵勤王。不過勤王之舉歷來微妙,不乏打著救駕的旗號,實為趁機奪權,君王也忌憚驅走惡狼又迎來獅虎,不到生死交關不會下詔,各地亦不敢擅自動兵。

叛亂一起,天子先召大軍回馳,然而正落入六王的算計,金陵遭亂兵封鎖,八方消息俱斷,叛軍一天比一天壯大,待天子覺出異常,詔令各地勤王,難免為時已晚。

阮靜妍這一次兼程趕至,正是為說服兄長先行舉兵。

阮氏一族的榮華來自於天子,縱然阮鳳軒與薄景煥私交再好,也不可能罔顧家族與叛亂者沆瀣一氣,當證實消息確鑿,阮鳳軒崩潰之餘,終於意識到摯友已走上了一條絕路,而阮氏家族的未來,也因此蒙上了一層晦暗。

是以當齊慧兒試探的道出,阮靜妍提議家族第一個起兵勤王,阮鳳軒也未駁斥,只有氣無力道,「就算我願以此表明忠心,聖上並未下詔,徐州的曹老頭子就不會允許兵馬通過,如何到得了金陵。」

徐州處於琅琊往金陵的要道,大權在司馬曹度手中,曹氏與阮氏素來不睦,屢屢彈劾琅琊王治下散漫,阮鳳軒沒少為此上摺子自辯,借道這等大事,可想曹度根本不會答應。

事關大局,齊慧兒還是勸夫君致書一試,阮鳳軒硬著頭皮寫了信,果不其然給曹度拒了,言辭還頗不客氣,氣得阮鳳軒差點摔了心愛的墨玉麒麟杯。

阮靜妍看完回信,聽了嫂嫂所述,思忖片刻道,「聽聞曹司馬老練深謀,只要通透時局,必會應允,如今形勢緊急,書信來往無用,不如尋個法子當面說服。」

她仔細問了曹氏一族的情形,齊慧兒所知頗細,為她詳述了曹府的人丁脈絡,往來姻親等,聽到其中一個名字,阮靜妍頓時有了主張。

徐州古稱彭城,為華夏九州之一,北鎖琅琊,南接宿遷,為通往金陵的要道,能執掌如此重地,可見天子對曹度的信重。

曹氏一族以軍功起家,崛起不過兩代,幾乎不可能娶到士族之女,長媳曹許氏算是一個例外。

今朝府門一開,一封信傳遞到曹許氏手中,箋紙清雅,墨跡娟娟,書著一行字。

紫金同游,別來廿載,懇祈一見。

十二個字,也未具名,卻讓看信者的曹許氏忘了更衣,足足僵怔了一刻。

曹府深處的一方雅院,葳蕤的薔薇滿架盛放,散出沁人的芬芳,兩個女子在花架下隔桌相對。

曾經細柳般羸弱的許小姐成了一個衣飾鮮麗,鬢髮間寶石生輝的高門貴婦,神情也不再是少女時的羞怯,變得淡漠疏遠,高深難測。

同一刻,她也在打量阮靜妍。

只見阮靜妍衣著淡雅,簪飾不多,依然是眉黛青青,秋水為神,肌膚皎如明玉,又多了一種溫潤成熟的氣質。兩人年歲相近,琅琊郡主卻似受上天寵眷,連歲月也獨厚於她。

一種尖銳的嫉意刺入心扉,貴婦人突兀的開口,「聽說郡主與人私逃,不想竟然來了徐州,還私下託詞求見,可是缺了盤纏?」

阮靜妍記憶中的許小姐體弱靦腆,不大言語,兩人相處不多,但絕無粗焐,且有同難之誼,沒想到對方第一句話如此尖酸。她略略一怔,不答反問,「蓁蓁,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許小姐閨名蓁蓁,出嫁后已久不聞此喚,聽得她驀然一僵,半晌后才冷道,「我被家族責難,世人非議,能嫁來曹家已是幸事,又得府中上下尊重,自然極好。」

紫金山一游,僅有二女生還,結果一個長年獨守,一個被家族嫁往異地,昔時柔弱內向的閨閣千金被生生磨成了一個尖刻婦人,如何還能稱得上好。

阮靜妍心底一嘆,抑下惋傷,斂容道,「我過得不大好。」

許蓁蓁的面上泛起漣漪,話語還是冷的,「郡主門第高華,美貌無雙,縱是遭了劫難,依然才名遠播,受盡家人珍愛,能有什麼不好。」

阮靜妍淡淡道,「遭劫之後我病了兩年,大半時候混沌,偶然清醒,親朋好友都笑我成了痴愚,有些甚至當面欺諷,原本想議親的也退避三舍,要是與其他人一般蒙難了,或許還好過些。」

幾句話觸動了許蓁蓁的舊痛,她嘴角下撇,鼻翼細紋浮現,恨道,「不錯,他們不怪惡賊,卻怪我令家族蒙羞,難道活下來是我的錯?賊人是我招來的?」

阮靜妍幽幽道,「世人皆如此,不知多少人私下道我被惡賊所擄,清白難料,待我好了,人們又笑臉相迎,誰知心底如何誹議,我所經歷的一切,唯有自己最清楚。」

許蓁蓁咬牙切齒,歷年所積的怨氣悉數被引出,「我如何不是,族裡嫌我帶累家聲,連金陵都不肯讓我呆。曹家看中我是士族之女,夫君卻嫌我遭難損了聲名,成親后得知我在溪中浸得過久,受了濕寒難以有孕,接二連三往房裡抬人,家族反而怪我無能,攏不住丈夫的心。」

阮靜妍望了一眼後方的侍女,許蓁蓁有所覺察,直接道,「不必擔心外傳,我到底是曹家長媳,若是一兩個仆婢都管不住,不如死了算了。」

她畢竟在深宅熬了多年,儘管一時氣恨失態,被阮靜妍一點就醒過來,片刻后改道,「挑開說吧,你到底為何而來,想也不是為敘舊,能幫的我會酌情,可也別太過。」

阮靜妍停了一瞬,道出來意,「我代兄長而來,想見一見曹司馬,商談借道徐州一事。」

這一句大出許蓁蓁的意料,她皺起眉道,「我聽說公爹拒了琅琊王之求,你來能有什麼用?何況不是都與人私奔了,還管什麼家族之事。」

阮靜妍沒有過多的解釋,「曹司馬雖然厭惡阮氏,然而琅琊此舉並非為私,我想當面一言。」

許蓁蓁一口回絕,「不行,公爹不喜女眷干預政事,我不會犯這個忌諱。」

阮靜妍並不意外,許蓁蓁失歡於丈夫,仍能在府中威嚴體面,必是倚仗公婆,絕不肯輕逆長者,不過見曹度勢在必行,遂道,「蓁蓁,你知我們當年為何遭劫?」

許蓁蓁方要堅拒,突逢一問,不快道,「不是查出來龍王山的寇匪,還有什麼。」

阮靜妍遞了個眼色,話語含糊,「一些事時過境遷,與你聊作私敘罷了。」

許蓁蓁明白她的意思,猶豫了一刻,將使女屏退了。

四下無人,唯有風動薔薇的細響,阮靜妍道,「這些年我模模糊糊想起,說與你一人知曉,那些賊人不是盜寇,紫金山藏有前朝黃金,他們為尋寶而來,沒想到被我們偶然撞破。」

許蓁蓁怵然而驚,「胡說什麼,什麼寶藏——」

阮靜妍的聲音極輕,「你仔細想想,那些人當時是不是在掘地,許公子喊出名號,對方是何反應?他們一照面就要殺人滅口,事後大費周章的將屍體弄去龍王山掩飾,為何緣故?」

許蓁蓁容色發白,半晌沒了聲音。

阮靜妍微語般道,「我被劫時聽聞了內情,可惜受驚過度,混沌多時,離家后偶然碰上一名當年所見的兇徒,發覺是武衛伯的手下,那些陰私暗舉,正是為今時今日的謀反。」

六王叛跡未顯,說出來難以取信於人,阮靜妍暫且將事情安在武衛伯身上,饒是如此也聽得許蓁蓁驚心動魄,額頭的汗都滲了出來。

阮靜妍接著道,「我說動兄長討伐逆黨,既為盡臣子之責,也為報當年之仇。蓁蓁,你我一生之變皆因紫金山,可願助我一臂?」

許蓁蓁幾乎要應了,話到嘴邊又忍下來,經歷了多年的內宅爭鬥,她更重實利,自己長年無子,地位空虛,若不是公爹壓著丈夫,連長媳之位都難坐穩。為舊事一時衝動,失歡於家翁,並非明智之舉。權衡之下,許蓁蓁隱去神情,再度成了喜怒難辨的高門貴婦。「這些事過去多年,京兆尹早有定論,我已經放下了。」

阮靜妍靜靜的望著她,「你的兄長橫死人手,也放下了?」

許蓁蓁宛如不聞,「今日敘過作罷,公爹不會見你的,不必多此一舉。」

阮靜妍長睫半斂,復又一問,「鄭公子以命相救,換你得生,蓁蓁也放下了?」

許蓁蓁方要端茶送客,聽到這一句手一顫,撞得杯盞鏘然一響。

庭院寂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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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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