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見司馬
許蓁蓁一直極討厭自己的兄長。
許平陽自私寡情,貪花好色,德行極差卻受盡家中溺愛。許蓁蓁甚至不能說他一句不好,哪怕紫金山之行是許平陽的主意,遇險也是因他強行改換了路途,族內遷怪的依然是她,甚至惋惜為何死的不是庶女,而是嫡子。
許蓁蓁一生厄運都因許平陽,對兄長之死完全不覺悲痛,只想冷笑。
可鄭仲文不同。
她每每想起這個名字,都有一種溫涼的哀慟。
那是少女時期唯一感受過的,來自異性的關懷與照料。
鄭公子為她擋住了惡人的刀劍,跌入溪中還拉著她的手,最後一刻仍試圖救助她。
那樣好的男子卻死了,許蓁蓁的眼底驀然湧出了淚,胸口堵得生痛。
阮靜妍握住她的手,語音沉婉,「蓁蓁,安排我見一面就好,其餘均由曹司馬定奪。惡人當有惡報,鄭公子泉下有知,也能得慰。」
許蓁蓁靜默半晌,終於噙著淚點了頭。
曹度掌徐州多年,沉睿老練,年近六旬依然精力健旺,生活極有節制,繁瑣的政務之餘,唯一的愛好是攀山。
九里山因東西長九里而得名,曾是楚漢鏖兵的戰場,山色碧郁,風光雋雅。
攀山時曹度不喜言語,三子曹恪帶著護衛在身畔相陪,一行人行至半山,忽然聽見了琴聲。
山嵐送來的曲調高華悠遠,氣韻清長,令人神曠,然而這座山一如曹府後院,山道早被護衛清巡一空,突來的琴聲格外蹊蹺,曹恪頓時警惕起來,護衛方要趨前查看,曹度思了片刻,已當先舉步行去。
上行數十步,眼前現出一方山亭,亭中一名女子安然撫琴,身後隨著一名胡姬,一主一仆俱是少見的美人,一行人都驚異起來,不知二女從何而來。
撫琴的女子停了素弦,起身對曹度一禮,「見過曹世伯。」
曹度見古琴峭薄,漆光不顯,為市面尋常之物,曲聲卻不遜於名琴,心頭已有了猜度,「琅琊郡主?」
女子輕淺一笑,「正是,妾身代兄長而來,有幾句話想與世伯言說。」
曹度一哂,徑自向上行去,頭也不回道,「能探出老夫來此,阮氏也有兩分能耐,只是枉費心機了,縱是琅琊王親至,借道也絕無可能。」
阮靜妍也不急,忽道,「世伯可是武衛伯一黨?」
曹度步履一凝,一旁的曹恪截然色變,喝斥道,「你這女子胡說什麼!」
阮靜妍宛如不聞,「世伯必清楚,當今之世,最不希望各地勤王的就是武衛伯之流。」
曹度終於回過身,神情異常不快。
阮靜妍不卑不亢道,「金陵正危,世伯就坐看叛軍肆虐,傾覆河山?」
曹度原本想晾她一晾,不料她一句比一句尖銳,壓住火氣道,「危言聳聽,時奕還沒那個能耐。」
阮靜妍接了一句,「若是西南敵寇與之相合?」
曹度的花眉蹙起來,傲然道,「杞人憂天,益州有靖安侯親自鎮守,絕不會放蠻夷進入。」
阮靜妍斂容道,「西南屍軍的厲害,世伯並未親見,我從益州回返,親耳聽虞都尉道,益州外無援手,內無強軍,縱然有左侯坐鎮,守得了多久仍是未知。一旦敵人衝破益州,樓船入江,消息又僥倖突破鎖圍,傳入天子耳中,朝廷火急下詔,敢問世伯可有把握及時趕至,一舉殲敵?」
曹度面色沉沉,沒有說話。
阮靜妍纖指一挑,脆音振得人心一顫,「邊塞的大軍遲遲未歸,世伯不覺有疑?無論金陵還是益州,一旦城破,天下皆休,世伯堅拒借道,縱時機於敵,到底是尊君還是害君,不知能得叛軍幾分感激,封王封侯?」
質問極不客氣,曹恪聽得火起,沉不住氣道,「你這無知婦人,竟對家父如此狂言,縱然是琅琊阮氏也當受些教訓!」
他有心要嚇一嚇對方,眼神一示,幾個魁梧的護衛逼近而去,威懾十足。
不說弱女,換了男人也要冒汗,然而郡主身後的胡姬踏前了一步,倏然銀光一掠,一聲裂響,地磚赫然出現了一圈深痕,緊貼著幾名護衛的靴尖,若是再進一寸,只怕足趾已經沒了。
護衛們駭然驚退,刷的拔出了刀劍,卻不知該不該攻擊。
阮靜妍依然凝視著曹度,清明而堅定,「世伯常責家兄懶政,此為長者之智,阮氏誠心領會,而今社稷危殆,阮氏甘願冒重責起兵勤王,縱然徐州不得通過,也會設法繞行前去,無非多耗些時日。妾身來此只想問一問世伯,時局如火,曹氏一族難道就此袖手坐看?將來上何以對君王,下何以對宗族?」
曹度寂了一刻,突兀的一譏,「女人家懂什麼,阮家小子散漫憊懶,貪圖安樂,琅琊連個善領兵的都沒有,能伐得了叛軍?吹得再好聽,不外是無用之功。」
對方態度不佳,阮靜妍卻笑了,清音婉和下來,「世伯教訓得是,阮氏確無驍勇戰將,唯願以一己之先,求能者響應,共解危局罷了。」
氣氛不知怎的就緩下來,曹度板著臉,踱了兩步道,「借道之說就罷了——」
不等郡主開口,他又道,「除非琅琊與徐州合兵勤王,由曹氏統率。」
剎那之間峰迴路轉,連當兒子的都懵了,曹恪張著嘴發傻,「爹?」
阮靜妍神色一凝,深深的行了一禮,「妾身代天下人謝過世伯,一旦逆亂平定,曹氏必居首功。」
曹度無表情的一哂,轉身向山上行去,蒼老的語聲道,「什麼首功,不被婦人家指著脊樑,道老夫與叛逆一黨足矣。」
阮靜妍也不再多言,微笑執禮相送。
曹恪駭異的望了她兩眼,領著護衛去追父親,好容易等行出百丈,確定離亭已遠,火急火燎的追問,「父親素來厭惡琅琊王,連借道也不肯,為何突然決意與阮氏共同出兵?」
曹度卻沒有答,自言自語般道,「士族確有不凡之處,要是能給你們娶到這樣的妻室,我也就放心了。」
這一句沒邊沒際,聽得曹恪莫名其妙,對父親又不敢造次,悻悻道,「她都與人私逃了,還拋頭露臉當說客,全不顧家門顏面,也不知琅琊王怎麼想的,何況大哥娶的不就是士族之女,我瞧除了禮數講究些,其他也不過平常。」
曹度想起長媳,搖了搖頭,「許家還是小了,對女兒也不盡心,養得刻板規矩。琅琊郡主私逃雖不名譽,然而威寧侯府而今九族皆斬,足見其有先見之明。她敢來徐州面談,言語犀利明慧,又有膽氣,可比她那個不成器的兄長強多了。」
曹恪不以為然,「她無非仗著父親不與她計較罷了。」
曹度當然清楚兒子滿腦子疑惑,一哂道,「你唯好練兵,從不在政事上多用一分心思,要是你兄長在,大概就明白了。」
曹恪聽得鬱悶,負氣道,「父親不肯和我說,我自然不懂。」
曹度心情不錯,也未斥責,「琅琊王無心政事,縱情逸樂,這樣的人在側,對徐州有利無害,我為何要厭惡他?」
曹恪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登時大愕,「既然如此,父親為何屢屢彈劾他?」
曹度目光明銳,語意深長,「琅琊王懶慢,極合陛下之心,我視他如敵,亦是為合陛下之心。」
曹恪哪裡想得過來,一時傻了。
曹度喟了一聲,「琅琊富足、徐州兵強,兩地為鄰又距金陵不遠,一旦交好,天子難免疑忌,必會謫去其一。阮氏位列王侯,天子不會輕動,我曹氏卻不同,若不是與之互相嫌惡,時時攻訐,哪能穩坐徐州至今。」
曹恪給說得冷汗沁出,呆了一陣又覺不對,「父親方才答應與阮氏共同勤王,豈不是前功盡棄?」
曹度深深一笑,「曹氏以軍功而起,至今不過司馬,上頭幾位武侯伯爵壓著,多年難有寸進,而今時局動蕩,正是躍升之機,只是不可無名而動。威寧侯一反,琅琊王為摘清嫌疑才拉個架子勤王,我與之交惡,當然不能輕允。」
曹恪恍然明白,脫口道,「郡主再次來請,正是出兵之機!父親既為統率,勤王的大功就拿定了,阮氏可搶不了!」
曹度通透老練,深悉分明,「阮氏既無強將,且已位極人臣,還圖什麼勛賞,得聖上贊一句忠心就夠了,此事兩地均為有利,只要態勢做足,老夫如何會不應。」
曹恪興奮起來,「爹!我立刻回去整兵,讓大哥在家裡守著,我隨爹一道去!」
曹度點了點頭,慷慨的允了,「阮氏的兵不頂用,你多帶些精兵,金陵必有一場硬仗。」
「爹放心,等把武衛伯干翻了,咱們也掙個伯爵噹噹。」曹恪片刻都等不了,一溜煙奔下山去了。
曹度負手望著山下星星點點的農屋,神情略沉下來。
如果郡主關於益州之言屬實,而今的時勢,確是有些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