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天下事
滾滾焦煙遮沒了益州城牆,夕陽的餘暉透過煙霧,將牆垛下深深的影子。
影子里坐著一個男子,頭微側,眼眸深闔,濃煙熏髒了他的臉頰,屍液與鮮血浸透了衣衫,手中扶著一把髒兮兮的劍,在血漬斑駁的城頭沉睡,完全不似一個英雄。
然而益州全城都知曉他的名字,視之如天神。
三日殺伐,士卒還能輪換,這個人一步未離,目不交睫,擋住了數不清的行屍。
一個舉世無雙的人,一把無堅不摧的劍,造就了益州堅守至今的奇迹。
一群群軍士行過,特地避開他身側,連搬動滾木的役夫也停了喊號,放輕腳步。無形的敬畏與感動存在於每個人心間,化成了一片誰也不願打破的安靜。
城上人來人去,蘇璇全然不察。
縱然武功再高,他也是一個人,累到極至連饑渴都忘了,一懈下來就陷入了深眠,直到一聲馬嘶傳入耳際,他驀然一醒,幾乎就要拔劍,睜開眼一片金陽晃亮,有人快步走來。
「師叔不必擔心,敵人並未攻來。」
蘇璇捏了捏鼻骨,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現實,「長歌?」
光影中的青年一身道衣,英氣勃發,正是殷長歌,「師父已經回山了,讓我帶人來助師叔守益州。」
蘇璇一愕,抬眼望去,落日的金光輝映著城牆,城上多了一群英敏健拔的道衣青年,個個腰懸長劍,身姿挺直,望過來的目光熱烈而敬慕。
殷長歌的眉間帶著自豪,「師父說益州關乎中原萬民,不可有失,不僅讓我帶著師弟們過來,還致書各派請天下英雄共守,來得快的也到了。」
蘇璇心頭一熱,又是一憂,「這裡太危險,不能將門派的精銳都折了,師兄的好意我心領了,你速速帶——」
一個鬢邊微白的大漢行來,洪聲道,「蘇大俠醒了?」
粗峻的面容有些眼熟,蘇璇一瞬后想起來,驚訝道,「洪堡主?」
來人正是飛鷹堡的堡主洪邁,他腰背雄壯,依然強健,見面就要叩拜,被蘇璇一把托住。
洪邁掙不開,語聲帶出了哽咽,「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蘇大俠,飛鷹堡全仗大俠一力扶挽,出事時卻未能幫濟,實在愧煞。聽聞恩人重歸,洪某別無長才,帶弟兄前來襄助,還請蘇大俠勿棄。」
蘇璇意外之極,他助過許多人,然而瘋顛傷人之時,少有幫派肯站出來說話,心中難免有過涼意,不過復醒后已然看淡,沒想到還有人記得舊恩,來此還報。
他扶起洪邁方要開口,復有兩人行來。
這兩個均是和尚,一人愁眉苦臉,一人圓碩大肚,愁眉的只一合什,圓碩的僧人卻笑嘻嘻道,「好了?甚好。」
蘇璇一眼認出來者竟是當年守六合塔的高僧,更為驚異,他知澄海方丈與法鑒大師已圓寂,遂道,「法引大師與法明大師?澄心大師歸返后可好?」
法引還是一副孤困愁眉狀,有氣無力道,「勞蘇施主掛懷,澄心大師尚在歇養,我等代少林來盡一份綿薄之力。」
隨後又有一男一女過來拜見,男子英健,女子活潑,「峨眉派柴英、靳秀參見蘇大俠,冼掌門是家師,多謝蘇大俠援手之德,我等奉命率同門前來相助。」
後方兩個青年急步上前,雙雙伏首而叩。
蘇璇還在與峨嵋弟子敘話,急忙將人扶起。
兩名青年虎背熊腰,面容相似,顯然是兄弟,其中一人道,「長沂山莊霍明義,霍明武,代家父與家姐拜見蘇大俠,大恩未曾還報,來此助蘇大俠共戰惡教。」
一批接著一批,不斷有人來問侯,有些曾受過他的扶助,有些是各派精英,點蒼、衡山、青城、南普陀、西嶽閣皆有人來,城牆上的人越聚越多,蘇璇開頭還能寒喧幾句,到後來唯有點首示意,又覺出自己滿身污漬,不免微赧,絲毫未覺城牆上的男男女女充滿祟敬,宛如在看一個傳奇。
他不知劍魔死而復生,千均一發之際打開拓州城門的壯舉,早已在江湖中繪聲繪影的傳遍;
他也不知葉庭在回返的路上已經與各派蹉商,回去后廣發英雄帖,邀江湖各派共守河山;
他更不知益州在屍軍的衝擊下,頑強堅守,浴血死戰的消息散遍四方,天下人無不關切,村夫野老均在紛議,人人為之動容。
殷長歌在一旁微笑,話語清銳昂揚,「師叔,師父說天下事,天下人擔。」
洪邁第一個應道,「不錯!天下事,天下人擔,不能讓蘇大俠一個人扛!」
霍氏兄弟也道,「中原的城池,當由中原人共衛!」
峨眉弟子靳秀一抬秀眉,「說得對!無辜折進去的同道,還有師父所受的傷,都要向西南惡教討回來!」
一時間眾口如沸,戰志成城,氣勢激揚如山。
法明大師捫著大肚,捻著佛珠笑了,「我輩武林,當有此慨。」
蘇璇看著一張張熱血激昂的臉,心神震動,眼眶驟熱,彷彿被金陽燙得暖起來。
金陵圍城已逾一月,形勢一日比一日緊。
城內的百姓惶惶不安,米糧早已被搶購一空,九重深宮內同樣覆著凝重的陰雲。
外部音訊斷絕,大軍遲遲未至,焦灼、失望、憤怒、疑惑多種情緒交雜,天子已經在多番挫折下磨盡了火氣。殿上群臣爭來吵去,有主張對叛軍詔撫的,有主張嚴查與威寧侯及武衛伯有往來的,還有人言及城中所傳的各種荒誕的謠言,均讓天子更為煩悶,退朝後益發疲憊。
上書房內,應德帝任近身太監捏捶肩膀,看幾名應召的近臣陸續而入,良久才道,「大軍至今未返,眾卿如何看待。」
金陵被圍不是一兩日,哪怕突圍失敗,秘旨未能遞出,西北也該聽說了消息,至今未見大軍返回,人人皆知有異,不過誰也不敢接話,都聽出了皇帝壓抑下的怒火。
應德帝直接點了名,「老五?」
陳王的脊背如生芒刺,異常尷尬,勉強道,「臣弟以往瞧馮保像是個穩妥的,沒想到竟會這般,是臣弟失察了。」
天子怒極而笑,「你是沒想到,沒想到忠勇伯竟然與威寧侯、武衛伯是一黨,只顧收錢,也不替朕睜眼瞧瞧,這幾人如何勾結在一起,聯手作亂,將朕的江山社稷禍害到這般地步!」
天子聲色俱厲,一掌拍落擊得龍案一震,滿屋俱靜。
陳王撲通跪下,熱汗流了滿臉,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
到了此時,誰都清楚這場叛亂沒那麼簡單,蠻族來襲本就突兀,其後異變接踵而至,武衛伯、威寧侯、忠勇伯相繼而反,明毅伯看來也難說,前一陣還有漁戶冒死渡江,帶來消息道益州受西南屍軍攻襲,形勢極危。
金陵畢竟是帝王都,糧物充足,加上長江天險,被圍一時還能守得住,君臣急則急矣,尚不至於驚恐萬狀。誰想益州也受了敵襲,對方還是摧城如紙、聞所未聞的屍軍,一旦不敵,敵人從水路直趨金陵,隨之而來的就是江山易主,乾坤改換,天子如何能不怒。
柯太傅心緒沉重,思了片刻道,「陛下息怒,靖安侯定會竭力死守,絕不讓益州有失,如今兩地同時受襲,形勢極為不利,依臣所見,不如詔令各地起兵勤王。」
太師王宦出言反對,「召異地兵馬勤王非同小可,萬一引來狼子野心之人,局面只怕更糟,屆時誰擔當得起。」
柯太傅反問,「太師不贊同勤王,可有解危良策?」
王宦在官場沉浮多年,老道精滑,繞過了問話,「臣以為陛下應以雷霆手腕,將朝中附逆的官員重處,親族亦不可寬饒,以震懾群小,令臣子不敢有異心。」
沈國公見天子發怒,似有嚴懲之意,附和道,「太師所言極是,對逆賊不可姑息,凡曾與武衛伯、威寧侯、忠勇伯、明毅伯來往的必是同黨,當一併重懲。」
柯太傅覺得不妥,「陛下,臣以為如今人心惶惶,過度追查激生動蕩,反而給逆黨可乘之機。何況明毅伯是否附逆暫時未明,不宜貿然抄誅,不妨暫時羈押,待事態明了再行決斷。」
王宦大義凜然,正色道,「當此之亂,陛下再一味寬縱,一些浮搖的越發膽子大了,說不定暗通消息,私下通敵,更為不利。」
吳王聽得煩,嗆聲道,「殺人急什麼,先說解圍,太師既然說勤王不行,就想個法子出來。」
一句話頂得王宦語塞,他咳了兩聲道,「臣暫無良策,然而勤王確是蔽多於利,當另行計議。」
吳王越發不滿,「再計議屍軍都要上門了,既然疑明毅伯反了,大軍指望不上了,還不召各地勤王,難道等死?」
王宦啞口無言,柯太傅連連點頭,「吳王明見,當前益州之危更甚於金陵,若是再拖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沈國公再次倒向了強勢的一方,「臣以為吳王與太傅所言有理,不過一切全看聖上裁度。」
六王是個綿軟和善的性子,一向少有參與朝廷大事的爭議,這次也沒怎麼言語。
應德帝郁怒的扶案良久,終道,「太傅擬詔,召徐州、宣州、南陽三地火速勤王!」
太監立刻侍候筆墨,柯太傅一氣詔成,又議了一陣傳詔的細節,天子才令幾位重臣散去。
陳王一直灰頭土臉的跪著,好容易熬到退出,不免一瘸一拐,落在了幾人後頭。
六王緩下步子,體恤的問道,「五哥的腿腳還好?我那邊有種化淤散不錯,回頭叫人給你送去。」
陳王悻然道,「不必了,我回去歇幾天,免了招嫌。」
六王勸解道,「聖上一時氣過了些,遷怒罷了,我知你心情不佳,跟我回府坐坐,最近得了幾件寶物,讓你挑兩件。」
陳王今日大失臉面,連寶貝都提不起興緻了,奈何卻不過六王的盛情相邀,怏怏的隨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