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茨・卡夫卡――嚴厲的自審者(1)
與其說卡夫卡是一個作家,不如說他是一個對自己進行嚴厲自審的實踐者。他把世界的荒誕、人生的悲劇寫下來,正視它,通過藝術來激發超越荒誕與悲劇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他曾給予我們的警示:人不能沒有一種對某種不可摧毀的東西的持久信念而生活。弗朗茨·卡夫卡,這位生活在奧匈帝國時代的作家,被世人公認的「頭銜」僅僅是著名的小說家而已。然而,越來越多的西方作家和文藝評論家在競相探索他那獨特的藝術手法,詮釋他的創作思想奧秘的同時,更樂意把他當做哲學家來對待。他被人們譽為「傳奇英雄和聖徒式的人物」,認為「他與我們時代的關係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亞、歌德與他們時代的關係」。這位身材瘦小的男人用他獨有的方式思考人生、寫作人生,他在黑暗中探索,渴望找到一條「生」路,然而最終還是失敗了,但留給後人的不僅是他籠罩著神秘面紗的人生和那350多萬字的作品,還有給世人的警示:人不能沒有一種對某種不可摧毀的東西的持久信念而生活。卡夫卡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卡夫卡「用生命寫作」,他犧牲自己所有的業餘時間,甚至健康、婚姻直至「一個男人所擁有的生之歡樂」,不倦地記敘著,表達著自己的洞見和感受,他像一位聖人把世間一切卑劣洞穿。他關心人,渴望能夠獲得重新審視這個世界的機會,他把他的整個寫作生命都託付於描寫人的本質這個孤立的主題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涉世不深的年輕作家,卻以他敏銳的觀察力、深刻的對現實的剖析,以及他那獨特的寫作手法將現實的荒誕、非理性和人的自我存在的苦痛的原罪感揭露得一絲不掛,他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去尋找出路,他好像那為人類偷取上帝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為自由和真理甘受一切不公正的待遇。他把創作視為生命存在的形式和體驗的過程,不帶任何的私心。他被認為是一個「十足虔誠的宗教徒」,而這隻不過是他忠於「生活自己的信仰」,他要求自己作出最後的努力,然而人生走到盡頭,仍沒有達到這個目的的他,在如何處理他的生前留下的作品的問題上,提出了一個頗為奇特的條件:「毀掉一切」。短短的四個字后,這個時代的「聖徒」帶著他那奇怪的遺囑凄切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雖然想做一團火,但他卻是一塊透視苦難的冰。——馬克斯·布羅德人們經常可以碰到單獨一人的卡夫卡,在布拉格的馬路上,在花園草地上。假如有人陪伴他,絲毫也引不起他的興奮。他願意避免談及自己,在別人講話時,他則全神貫注。即使在疾病開始折磨他時,他仍然保持著微笑的面容。他的面部表情中有一種古埃及謎一樣的東西。——魯道夫·福克斯卡夫卡懂得從一切事物中提煉其閃光的一面。就像是人們走到了陽光照耀的海邊,海面上顫抖著成千上萬發亮的小浪花——由於刺眼,人們不得不閉上眼睛,以尋找較弱的光線。——朵拉·格利特弗朗茨·卡夫卡1883年7月3日生於布拉格,是赫爾曼和尤麗葉·卡夫卡的兒子,他一輩子都處於強大的、外表也強壯非凡(高個子、寬肩膀)的父親的陰影籠罩下。弗朗茨的父親勞碌了一生,商業上不無成就,然而也充滿憂愁和疾病,留下了一個子孫滿堂的家庭,他懷著作為家長的驕傲,為此欣喜。他完全靠自己的勞動,幹練地、謹慎地、以犧牲和奮鬥建立了這個財丁兩旺的家庭,這個家庭豐裕的生活在弗朗茨的想像力和創作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就這個意義而言,他對父親的崇敬是無限的,這種崇敬蒙上了英雄的色彩。不過他的父親性情古怪暴躁,對孩子動輒打罵,「專橫有如暴君」。在卡夫卡的記憶中,在一個寒冬的深夜,父親由於卡夫卡的一個小錯誤而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罰他穿著睡衣到戶外過夜。卡夫卡曾這樣評價他的父親:「聽著父親無休止地挖苦同代人的、尤其是他的孩子們的幸福處境,同時述說他年輕時必須經歷的千辛萬苦,很不以為然。無人否認,由於他長年累月衣衫單薄,腿上一直負著好不了的傷口;他經常挨餓,10歲時就推著小車走村串戶,早出晚歸,冬天也不停歇。然而他不願理解,這些千真萬確的事實和我沒有吃過所有這些苦同樣千真萬確的事實卻無論如何得不出這些結論:我過得比他幸福,而他可以因腿上的傷口抬高自己;他可以從一開始就估計並斷定,我不會讚賞他當時的辛勞困苦,正由於我沒有體嘗過同樣的艱苦滋味,我就必須對他感恩不盡。我何嘗不想傾聽他沒完沒了地講他的青春和雙親,但是他以一種誇耀和爭吵的語氣來敘述這些,可真是活受罪。他動不動就雙掌一拍,『哼,今天誰知道這個!孩子們知道什麼!他們誰也沒有經受過!今天有哪個孩子懂這些呢?』……」卡夫卡在1919年《給父親的信》中這樣寫到:「最親愛的父親,您最近問我,為什麼我說我怕您。同往常一樣,我對您無言以對,部分由於我對您的畏懼,部分由於解釋這種畏懼涉及太多細節,突然談及,我一下子歸納不起來。」一個36歲的成年男子,寫下這樣百餘頁的一封信,述說自己內心的糾葛。這份血淚的自我剖白,目的不是控訴,而是愛的嘗試。卡夫卡一生試著尋求和父親和解,盼望得到父親的認可,不過母親卻不敢將這封信轉交給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