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臨行杏花開

(11)臨行杏花開

我款款走出殿門,絲竹鐘鼓不絕於耳,整個王宮數十里紅妝綿延,恍惚間似有殷紅的鮮血正順著廊柱流瀉開來,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竟一點兒也不覺著恐慌,定了定神,確信那不過是盤旋在柱子上隨風輕舞的紅紗幔。這一刻內心的寂靜反勝過以往任何時候。

忽有一股子清透酸甜襲入腔囊,風倚沉香惹人醉,我忍不住停了腳步,循著望去,園子里竟有一簇簇的粉色小花次第開來,令我很是驚異:「這是何樹?竟會在這樣的節氣里開花,且開得這樣多?」

話音剛落,身後的宮人們竟齊刷刷跪了一地,同聲歡喜道:「奴才們給公主賀喜!」

見我吃驚的樣子,身旁一名年長的掌事宮娥悅聲說:「啟稟公主,此乃杏樹,大多四五月春上時節才見花。如今是八月索秋,此樹本應是枯木一樁,卻陡然開的這般嬌艷。奴才在這宮中二十餘年,從未聞見此景,實屬罕見,民間常言枯木生花是大吉之兆,今日巧逢公主出嫁,想必公主定會得神靈庇佑!」

原來是杏花,此景雖好,卻覺不出有何吉兆。我不敢多想,隨即收斂了心緒,漠然離身。

在天德殿的一百零八級台階前,我微微揚起臉,凝視那高聳巍峨的殿宇片刻,緩緩拾階而上,台階兩邊層層站立著不同等級的侍衛與大臣。

到了殿前,迎在殿門外的身影似有幾分熟悉,走近了才看清那人是我外公。只見他三兩步迎了上來,未曾開口已經紅了眼眶跪拜在前,壓低了聲音道:「一切皆是老臣的過錯啊!公主此去幽國歸期遙遙,異國他鄉,還望公主千萬保重自身,願公主福壽安康。」

我見狀趕緊雙手攙他起身,淚珠已開始打轉兒,嘴角仍漾起一絲笑意。見四周都是宮人,只得用了極低的聲音勸道:「快快請起,無論何時何地,狐璽永遠是您的外孫,外公何須多禮。凡事皆有定數,此事系狐璽自願為之,又豈能責難於外公?」

看著外公如此酸楚,我心中多有不忍。我母後上官圭婭是外公唯一的後嗣,換句話說,我雖是公主,卻也是上官家唯一的血脈了,外公他難免會如此自責與難過。

祖孫相視一嘆,外公便正了嗓子高聲道:「老臣奉命在此恭迎天澤公主!王上與幽國使節此刻正在殿內,吉時將至,請公主隨我入殿。」

「有勞護國公!」我微微頷首,便毅然隨他進了殿內。

朝中重臣立在兩側,龍案下方左側站著太子。我跪下來向叔父王行禮,只見叔父王竟從龍案前走下殿來,親自攙我起身,笑吟吟道了聲:「吾兒免禮!」

我應聲起身,餘光里瞥見一抹青灰,順著那顏色方注意到一個人。此人身形高大瘦削,劍眉冷麵,雙目如炬,稜角分明,雙唇緊閉,嘴角微漾,似笑非笑。再看衣著佩戴,金絲銀線鑲邊的青灰底子鹿獸圖樣的織錦緞袍,腰間是玄色佩玉緞帶。

單是看衣著和氣度便知絕非等閑之輩。

朝堂眾目之下,我的目光不便久留,但已猜到此人的身份。

「既然公主已準備妥當,那就請大王下令讓公主起程,趁吉時前往西虯,甫賢也好早日復命,兩國也可早日成就姻親之實。」他頭微微揚起,如冰山一樣的表情,令人覺得他的眼睛里並不曾看到任何人。

果不出我所料,此人正是幽國派來的和婚使節。他語氣如表情一樣冰冷,可聲音卻是十分好聽。我想起娘親曾說過,聲音悅耳的人心地必定慈善,而眼前此人看樣子年紀剛過二十,雖氣度高貴、英俊不凡,卻有股子說不上來的冷颯陰險之氣,著實無法與慈善聯繫起來。

叔父王忽然放聲大笑,一隻手輕拍幾下那人的肩膀,道:「寡人必定不會延誤吉時,還請左賢王稍安勿躁。」

轉而,又朝我命令道:「璽兒,快快見過這位左賢王,左賢王乃幽王的嫡親兄弟,也是幽王親命的和婚使節,此去路途遙遠,一路上還要多多仰仗左賢王照應。」

「諾。」

我轉身上前向他施禮,瞥見他依舊是面如冰山,只淡淡回應:「在下東方甫賢,奉幽王之命,前來迎接公主入幽。」

此人每次開口說話皆令人聽不出個喜怒哀樂,只那聲音確鑿鑿是好聽極了。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男子的聲音竟也有如此動聽的,平日耳邊聽到的那些男子聲音總是或粗獷或沙啞或憨沉或尖細的。

我站在他面前,隔著幾步之遙,只覺他的聲音如空山晨鐘,又如溫泉之水,使人忍不住想要尋近。與他人像是隔開來的,真是可惜了這樣好聽的聲音。若不見他的人,我大概會被這聲音深深吸引。

想到這兒,面上不禁泛起一陣灼熱,我暗暗自責自己不該胡思亂想,復又施了一禮,回到原處。

「來人,將寡人為公主備下的嫁妝呈上來!」叔父王一聲令下,很快便有十幾個宮奴抬了東西進來。

叔父王牽著我的手就像兒時帶我去花園玩耍時那樣,移步到那些嫁妝前,這才鬆了手,笑吟吟地看著我說:「吾兒啊,這些都是為父親自為你準備的嫁妝,你快看看可都喜歡?」

只見那大大小小的箱子里盛放有珍珠玉佩一副,還有玉龍冠、綬玉環、北珠冠花梳子環、七寶冠花梳子環、珍珠大衣、半袖上衣、珍珠翠領四時衣服、累珠嵌寶金器、鎏金器,還有錦繡綃金帳幔、擺設、席子坐褥、地毯、屏風等等物件。

滿眼的金銀珠翠,樣樣都是極為精貴之物。

我自知這些陪嫁品早已超出了一個公主應享有的禮遇,看的每件都是精挑細選,莫不是叔父王溺愛,何以如此?我喉嚨哽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並非因著那些東西,只因觸到了這份多年的父女之情。

「王上,看來天澤公主並不領情啊,看了這麼半天竟不知道要謝恩的!」殿堂之上傳來一聲刺耳的譏諷,原是陪坐在龍案上的代夫人。

我這才趕緊回過神,跪了下來叩頭謝恩道:「此般陪嫁物件早已超出尋常公主的禮遇,狐璽一看便知是叔父王殊愛方能如此,樣樣皆稱狐璽心意,狐璽謝叔父王隆恩!」

不等叔父王說話,代夫人便又是一番冷言冷語:「是嗎?你當真覺著滿意?那為何今日不肯穿戴王上與本宮親自為你準備的嫁衣,卻打扮的這般寒酸?難道你對王上與本宮給你準備的嫁衣不滿意?還是你故意要丟王上和西虯國的臉面?」

代夫人此話一出,叔父王便看了看我的衣妝,我瞧見他神色略有變,趕緊解釋道:「狐璽萬萬不敢!叔父王為女兒準備的嫁衣精奇華貴,女兒自然是萬分喜歡的,之所以穿了身上這件乃是要為已故的康定王后盡一份孝心。」

我不敢抬頭,只聽到殿內一片嗡嗡的議論聲,還有叔父王疑惑的聲音。

稍作呼吸,便輕撫了撫衣袖,小心翼翼地接著說:「狐璽身上所穿戴的皆是去年生辰時叔母後送的賀禮,這件雖比不得叔父王所賜那件,卻也足以與狐璽的身份相匹配,並不會有失國體,怎能說是寒酸?叔母后剛走,狐璽就要出嫁,故而想穿著這衣裳當做嫁衣,淡妝簡飾,以敬哀思。國母薨逝是舉國之喪,西虯尤重孝道,女兒身為西虯公主更應謹遵。若是妝扮太過奢華艷麗,招搖過市,必會受西虯百姓詬病。此去既和婚,狐璽亦不想讓幽王小瞧了自己,令他覺得女兒不過是輕薄之輩。」

一口氣說了這些,手心裡已有些許汗。

這時司徒承錦也上前替我解圍道:「啟稟父王,兒臣也覺得王妹此舉並無不妥之處,何況王妹一向恭孝有禮、持重周全,也請母妃明鑒。」

說我恭孝有禮倒也不假,可說是持重周全倒真是純粹為我貼金。

果然見叔父王點頭讚許的樣子,又命我起身,我心裡的石頭總算稍稍落定,瞥見代夫人氣得嘴眼扭曲,心裡一陣陣冷笑。

「吾兒言之有理,不愧是我西虯長公主,如此孝心,寡人也為之動容,那就依你自己的心思吧。」

叔父王回到龍案前,對東方甫賢笑道:「適才令左賢王見笑了,都是寡人管教無方。吉時將過,那就有勞左賢王帶領迎親護衛即刻啟程,護送公主入幽吧。」

東方甫賢信步上前,雙手抱拳,面上含笑,依舊是那般淡淡的口吻:「泰昌王言重了!王妃不過是顧全大局、心思縝密些罷了,而太子與公主重情知禮,令在下很是欽佩,何來見笑之說?那就拜別了,王兄還在等喜駕回宮,吾等只有速速啟程,方能不誤。」

竟也是個能說會道圓滑之人,我心裡暗暗思量。

雖是早就做了心裡的準備,可此刻真的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四年的王宮,離開龍案上那個慈愛如父的男人,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掉落,走到殿正中,規規矩矩地跪拜著:「狐璽謝叔父王多年教養之恩,願叔父王龍體康健,願西虯興安長盛。」

叔父王亦是眼眶濕潤,他側首別轉面孔,擺手示意我離去。

我起身再拜,心中如繭抽絲,又轉身向著太子承錦和外公及一干大臣們欠身告別。司徒承錦面上難掩憂傷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知不宜再耽擱,轉身匆匆離去。

踏著台階一步步走下去,兩鬢忽覺有涼風掠過,恍惚間似有聽到有人在喊我,是父王、母后和叔母后的聲音,一陣陣重複的呼喊,如同夢魘。

我兒,不要去,生死存亡自有天意,父王不要你去復仇!

璽兒,不要去,不要去,母后只要你平安度日!

璽兒,不要去,你難道忘記了叔母后的話嗎?

不,父王、母后、叔母后,璽兒一定要去,前方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亦無怨無悔,家仇國恨,璽兒怎能只求自保而苟活於亂世?

那呼喊聲交替逼近我的耳膜,瞬間令我頭昏目眩,呼吸困難,將要跌倒之時,忽覺胳膊被什麼有力地拉住了。

回過神來,才覺察原是一隻強大而有溫度的手,我驚覺地抽回衣袖,強撐著站穩。看了眼腳下,心生后怕,原不怪他無禮,若不是剛才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恐怕我早已摔下台階,後果不堪設想。

只是第一次與男子有這樣近的肢體接觸,不禁兩頰滾燙,聽到他冰冷中似有譏諷的語氣說:「你還好吧?」

「我沒事,多謝左賢王出手相救。」

我驚魂未定,低著頭回謝,想象著他嘴角那一抹似乎永遠揮之不去的輕蔑笑意,瞬間有些厭惡,感激蕩然無存,只小心翼翼地前行,盡量與他保持一些距離。

步行出了王宮,便看見那用喜帳裝飾過的馬車和整裝待發的迎親隊伍。按照和婚禮制,送親的儀仗隊只能到王宮宮門外,然後由幽國迎親使節引領,隨迎親護衛隊伍前往幽國。

馬車行至城中,便聽見車外有眾聲呼喊:「天澤公主,萬民之福,千年無期。」

我輕輕掀開簾帳一角,見西州城中百姓無論男女老少皆跪拜在街道兩側,心下大為感動,卻有難言的酸楚,只更加堅定了入幽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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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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