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素妝待嫁心猶寒
戰鼓凄嚎,風嘯馬嘶,飛沙漫天,兵器交鋒的聲響夾雜著戰士廝殺的怒吼,鮮血四濺,我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我身邊倒下,血流成河……我驚慌無助地張大嘴巴想要哭喊,卻怎麼也喊不出聲音。突然,一個穿著鋼盔戰衣的彪悍男子手持長刀帶著凜冽的笑意向我走來,我看不清他的長相,那長刀欲落之時,我恐懼的幾欲窒息。我想要逃跑,雙腳卻似乎被困在了原地,怎麼都動彈不得,危急之時,我終於喊出一聲:「父王,救我!」
「公主,公主!」我隱約感覺到有人在輕輕地推我,猛然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臉焦急的千織。
原只是一場惡夢,那感覺卻像是親身經歷的一般,我又看了看千織身後那一干熟悉的面孔,再次確定自己是虛驚一場。我心神未定,只覺得渾身無力,額發與後背汗津津,十分難受。
「幾時了?」我有氣無力地問了句。
「寅時。公主可是這幾日身心俱乏,做了惡夢?」千織關切地看著我,小心地問。
我悵然地點點頭,昨夜睡得沉,可並未能好睡。
「臧兒呢?」我隨口問道。
千織遲疑了一下,柔聲說:「公主怎忘記了,臧兒姑娘現在已是太子殿下的人,此刻自然是在太**中。」
許是習慣了臧兒在身旁,我差點忘記了昨日的事。
「她可好些了?為何遲遲不來見我?」我心中閃過一絲疑慮。
「臧兒姑娘雖然未能痊癒,但已經好了很多了,公主大可放心。太子殿下說怕臧兒與公主見面之後,一時情緒激動既傷到自己的身子,又會驚擾到公主的情緒。畢竟,畢竟今日是公主和親的日子。」千織緩緩地說著,許是怕觸及我的痛處,因此最後一句說的格外小心。
我怎會忘記呢,昨日那番信誓旦旦絕非戲言,我一定要嫁給那個人,一定。
想到這兒,我不禁咬緊了已經乾裂的下唇,唇齒間有血的腥氣,似要漾到嗓眼裡。
千織許是被我愣神的樣子嚇著了,有些戰兢兢地說:「公主,剛剛有人來報,說幽國迎親使者丑時已到達西虯,已經見過王上,只等公主一切妥當,即刻便可動身。」
「那就梳洗吧。」我淡淡地說了句,轉眼看了看千織身後的宮人們,個個面色憔悴,眼瞼浮腫,昨夜定是又沒得睡,光是準備那些東西,也夠她們忙活的了。
一切似乎跟往常沒什麼不同,她們按部就班地伺候我梳洗打扮,我只需坐著,什麼也不必做。
洗漱停當,正準備為我梳頭的千織忽然想起什麼似得,拿了牛角梳子的那隻手停了下來,向身邊的宮人問到:「這時候怎麼不見素禾?」
宮人們面面相覷,似乎都不知道素禾的去向,只見仲雲怯怯地湊了上來,低聲說:「回姐姐的話,早起的時候,見素禾姐姐面色不好,剛才奴才們各自捧著東西進來的時候,素禾姐姐說是肚子疼的厲害,就將這嫁衣交與了奴婢,這會子估摸著還在,還在沃頭。」(先秦時期,古人稱廁所為「沃頭」)
仲雲本來年紀小,語氣總是稚氣未脫,膽怯起來還有些結巴,這會子說了這些,一旁的其他宮人早已忍俊不禁。
千織聽罷,正聲道:「事先吩咐了由她負責梳頭穿衣,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躲懶?還不趕緊去催一下。」
我輕揚起一隻手,細聲道:「罷了,連日來你們都已十分辛苦,她許是真的不適。不過就是梳頭而已,就由你們來梳吧。」
我說罷,又掃了一眼仲雲雙手捧著的那件繁複而華麗的嫁衣,丹色底子上金絲銀絡綉了整幅赤金騰龍與鳳凰,周身圍繞著銀線綉制的祥雲圖樣,領口袖口所在之處全是金線飾了邊的,更配有九翚四鳳攢珠金步搖一支,好不奢華!
我冷冷笑道:「這件嫁衣實在太過華麗,我怕是穿不了,不如就穿去年生辰叔母後送我的那件新衣吧,髮式也盡量梳得簡單柔和一些,妝也要淡一些。」
「可是……」千織面露難色,支吾著說:「這嫁衣可是王上命代夫人親自為公主挑選的樣式,並命了上百人連日連夜趕工製成的,在宮中,怕是只有公主您出嫁才能穿上這樣奢華的嫁衣啊,棄之豈不是可惜了?」
我伸出手撫摸著那件嫁衣,嘴角漾起一絲寒意,柔聲道:「我怎會不知這樣的嫁衣是王上殊愛才能擁有,只是你可知道這樣的嫁衣是何人可穿得?」
千織搖搖頭,我見宮人們也是十分疑惑,便淺笑著正聲道:「一來這嫁衣並非我這樣在自家受寵的公主就可穿得,那幽王早已有妻妾,雖是和婚,但我左右不過是妾室,何以穿得這樣張揚?只怕到時會被人笑話我輕狂而不知天高地厚。二來想必那幽王已見過天下無數絕色女子,既然如此,我又何須大費周折濃妝艷抹呢,不如只略施粉黛,別失了禮數,留我本真,如此便好。」
千織聽罷,似乎明白了些,眼波一轉,隨即露出笑容,巧笑道:「難怪王上這般器重公主,咱們的公主果真是不一樣的,容貌自當是天底下無二的不說,心思也總是最特別的。」
她說著似乎又犯了難,支吾著:「可是,若代夫人問起來……」
我柔聲說:「就說是我自己的心思,國喪並未結束,我既不能為叔母后服喪,便要穿著她送的衣裳出嫁,以敬女兒之孝。」說罷,語氣已有了幾分哽咽。
許是聽到我聲音有變,一乾子人齊齊地應了聲「諾」,便不再出聲,只麻利地伺候著梳妝更衣。
我只要一想到叔母后,就會想到叔父王的話,那種有如剜心的痛真是無法用言語名狀,而我每痛一次,對東方甫尹的恨就加深一層,那些恨層層凍結,堅如寒冰。
去年生辰叔母後送的這身衣裳已足夠華貴,今日是第一次穿上,樣式、色彩、圖樣,果然與我很是相襯。桃紅色織錦卷藤紋的寬袖緊身曳地長袍,周身有銀線綉制的雛鳳及麋鹿圖樣,腰間是茜色織銀的絲帶。頭髮只向後綰成一個鬆鬆的環髻,髮髻之上斜插著平日里常戴的那隻幽蘭泣露白玉簪子,既明艷又素凈,既尊貴又低斂。
我仔細端凝著鏡中的自己,顏如舜華,佩玉瓊裾,可似乎還少了點兒什麼。復又坐下來,順手拿起妝台上畫眉的筆,在清水裡瀝乾淨,蘸了桃紅的胭脂,以那眉心的硃砂痣為花心,對著鏡子畫了朵五瓣桃花,只是細小的那麼一朵,但自覺是增了幾分嫵媚。
千織在一旁驚喜地讚歎道:「公主親手描上的這朵桃花簡直太妙了!遠遠看著真像是自那眉心開出來的,這天下絕不會有比咱們公主更美人了。」
我微微一笑,轉身環視著茂蘭殿,悵然道:「我走後,這茂蘭殿怕是要荒蕪了的,你們大約也要被充到別處了,我最擔心的莫過於遣了你們做苦役。倒不如都去太**里做事吧,臧兒一個人也是孤單的,若你們都在,她總算有人照應了。」
我說著,心頭又是一陣涼意,遂又轉身,打開妝台上那隻木匣子,裡面是一隻白玉雕蘭鐲子,也是去年生辰的時候,太子送我的賀禮,一眼便知是極其珍貴玉材,準是各地進貢的珍品中的珍品。因為知道太子的心思,為了不令他誤解,所以這白玉雕蘭的鐲子我從未戴過。
我將那鐲子遞到千織手上,細聲說:「我走後,你將此物交到太子手上,把我這番話告訴他,就說是我臨別之時最後的心愿,他定會想辦法將你們留在臧兒身邊。」
我說罷,給千織使了個眼色,她會意湊上前來,我貼在她耳邊私聲說:「代我轉告臧兒,要她好好照顧自己,。」
千織會意地點點頭,跪拜在我跟前,應聲道:「諾。千織記下了,奴才們深感公主隆恩!千織只恨不能隨公主入幽,還請公主多多保重自己。這茂蘭殿,奴才就是再忙再累,也會想盡辦法來打理的,不為別的,只為公主哪日想回來探親時,能和從前一樣舒舒服服地住在自己的屋子裡。」
話語未畢,千織便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接著一乾子人也呼啦啦跪了一地,輕聲啜泣起來。
我生平最怕離別的場面,此時被他們這麼一感傷,眼淚已忍不住流出來。我怕哭花了妝容,只好將視線遷往別處,強忍著內心的不舍,佯裝鎮定地吩咐了句:「此去不知是何年月才能歸探,哪裡能由得我想回來便回來的,只是你們此番忠實我心領了。好了,都起身吧。千織,你快快去趟羲和殿,就說我已經準備妥當,即刻便可動身。」
千織邊拭去眼角的淚跡,邊欠了欠身子離去。
我一個人走到院子里,倚著廊柱,失神地看著那曦光微亮的天空。
從未踏出過宮門的我,如今要隻身去到那個遙遠而未知的國,跟那個傳說中暴虐成性,又與我有著血海深仇的陌生男子虛情假意……忽有縷縷寒意襲上身來,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與無助,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不知為何,我想起我的父王和母後來。記得我幼時,父王常為母后畫眉,絲毫不避諱我在跟前,母后一面嫌他畫的不好,一面是滿面嬌媚的喜悅,那樣的伉儷情深,只像一對平常人家的夫婦。有時父王還會問我,璽兒,看父王為你母后畫的眉好不好?我總是咧著小嘴笑著拚命點頭說好,父王給母后畫的眉最好。
那樣溫馨的畫面,我至今想起來仍覺得心頭暖熱。
這才是我所期待所憧憬的日子,彼此鍾情相惜,郎為我畫眉,我陪郎君寫,知我心意解我憂愁的如意郎君。
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幽王,只要一想起這個名字,我就渾身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