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仇恨

(9)仇恨

「未時已到!」

那尖細的嗓音再次揚起,回蕩在整個王宮,頓時,鐘鼓哀婉齊鳴。

羲和殿莊嚴如故,我駐足門前靜靜回望西南方向的天空,叔母後下葬的王陵就在那裡。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朝著那西南方向規規矩矩地叩頭三下,叔母后,狐璽不能親自送您,只有在這裡向您跪別。

我淚盈盈起身,毅然走進羲和殿。通傳的宦官大約早已看見我在門外,待我進門的時候,他便趕緊躬身跪拜道:「奴才恭迎公主聖駕,王上此時正在偏殿,奴才剛剛已通傳過,公主此時便可進去。」

我微微頷首,朝著偏殿走去,門徐徐打開的那一剎那,我心上似結了一層霜,叔父王正素服威坐在那一方寬大的赤金飛龍御案前,專註地翻看著手中書卷。

我一步步走近,靜靜看著眼前這個人,那感覺忽遠忽近,一時間骨子裡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疏離。

「侄女狐璽,拜見叔父王。」我以禮跪拜。

「起來吧。」他聲音變得低啞而略顯疲憊,只抬眼瞥了我一眼,便又繼續翻卷。

「諾。」我小心翼翼地起身,靜靜立在一旁,餘光里瞥見他鬢上新添了几絲華髮,心略略一沉。

「你是不是很恨叔父王?」他低啞的聲音多了一分柔和,那眼神里恍若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寵愛。

只是被他這樣輕輕地一問,眼淚便從心底瞬間奔涌而出。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要我嫁給幽王?」我目光寒冽,口氣異常冷靜。

只見叔父王將手中書卷輕輕合起,注視著我,堅定地說:「因為只有你可以滅幽。」

我怔怔地看著他,惶然不知他何出此言,縱然有不凡之處,也不過是這亂世中一個弱女子罷了。天下梟雄諸多,我一介女流如何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何況是那個令六國皆束手無策的幽國,這是我想也不曾想過的事情。

不,這是借口,全都是他利用我的借口。

我冷笑道:「莫非叔父王是要我效仿褒姒、息媯之道嗎?」

「是。也不是。」叔父王看著我,頓了頓,接著說:「你不是褒姒,也不是息媯,你就是你,司徒狐璽。你比那二人勝之遠矣,她們不過以傾國之色禍亂了君王之心,又生正逢時罷了。而你是寡人精雕細琢的驕傲,你不但能亂其心,更能亂其智。心智亂,則政亂,政亂,則國亂,亂則亡矣。」

我心如死灰,面上依舊是冷冷的笑意,心中只暗嘆自己這悲涼的身世,若是我父王還在,他也會令我如此嗎?

「倘若你父王還在,他或許也不得不如此。」叔父王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語中的。

我心中甚是不服,微微揚起臉道:「那叔母后呢?她也希望如此嗎?」

叔父王神色略有變,冷凝了面孔注視著我,嘴角有十分僵硬的弧度,半晌,才緩緩說道:「璽兒,你若是恨叔父王,你便大聲地說出來。」

我慘笑:「恨?有用嗎?您會因為我的恨而捨棄我這顆棋子嗎?您捨得嗎?您苦心孤詣這麼些年,在我身上傾注了那麼多心血,為的不就是今天這一步嗎?」

他面色鐵青注視著我,伏在案上的那隻手緊緊地攥著,另一隻手伸出的那根手指向我,彷彿被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叔母后究竟為何突然薨逝?」我怔怔地盯著他,目光中有犀利的疼痛與忿恨,「不要告訴我她是突發惡疾,不治而薨。」

他彷彿被我問住,眼眶有了些許的濕潤,忽而溫和道:「你只想知道你叔母後為何薨逝,難道就不想知道你父王當年是如何不治而崩的嗎?」

「父王……」我失神喃喃道。

如驚雷貫耳,霎時間,心底隱匿了多年的傷痛絲絲縷縷如繭自縛,幾欲窒息。

叔父王沉沉一嘆,便向我如實描述了我父王當年遇害慘死的情景。

當年我父王正值盛年,西虯也是兵強馬壯,而他自幼習武,驍勇善戰,在未繼承先祖王的王位時,就曾多次帶兵親征大小戰役,幾乎戰無不克,而那次害他喪命的林州郊野之戰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戰役。

當年幽王東方甫尹主動提出要兩兵切磋,並要兩國國君親自上陣,謊稱君子之戰不以殺戮為目的,只是比試比試兩國的軍隊實力而已。雖是小戰卻是涉及國之顏面的大事,父王為了信守承諾,便按了事先約定好的,只挑了三千名精兵強將前去應戰,甚至連一支應急的後援隊伍都沒備下。

誰知那東方甫尹果真陰險狡詐,毫無半分信用,就在兩軍激戰之時,從山坡上衝下來兩隻支披甲戴盔的幽國精銳騎兵,致使我軍腹背受敵,慘遭圍攻,父王被東方甫尹從後背連發三箭直穿心臟。

我外公料到情況不妙,帶了一支援兵及時趕到,才將父王與餘下不足百名殘將解救回營。那東方甫尹弦上功夫十分了得,箭箭都射中心臟要害,鮮血浸透了父王的戰衣,父王回到西州時已無葯可治。

我至今清楚的記得父王駕崩之後,母后就一病不起了。她哭得慘白的臉如凝霜,她只對我說父王是在戰場受了重傷不治而崩的,並未告訴我當年的那場戰爭是怎樣的一番情形,以及我父王他是如何負傷的。

而今,我聽著叔父王所說的這一切,意外之餘,仇恨的淚水早已打濕了衣襟,枯瘦的雙手攥的幾欲爆裂。

雖然母后臨終前曾再三叮囑我,生死有命,莫要多想父母之事,只要我好好活在這世上,安穩本分地度過此生。但也許是因我那時年幼,母后覺得她一離去,我便是孤身一人在這世上,她大概是不想我整日背著傷痛與仇恨度日,所以才並未告訴我這些。

可此番血海深仇叫我如何能不報而安?好一個背信棄義奸詐暴虐的畜生,東方甫尹,這個名字只怕我此生都揮之不去。

只要一想到父王為他親手殺害慘死,母后又因此悲痛欲絕地離世,我的心底就頓如有千萬棵小火苗熊熊燃燒,恨不能即刻將此人碎屍萬段,剁成肉醬,拋至荒野喂狼群。

叔父王說罷,竟不顧有宮人在側,當面淚如雨下,泣聲說:「我為何逼你自幼與太子在一處讀書,並請了最好的樂坊師傅教你能歌善舞、精律通音,定要把你培養成舉世無雙的公主。如此,璽兒你可能理解了叔父王一番苦心?」

我撲通一聲跪拜在地,淚蒙蒙地說:「都是狐璽錯怪了叔父王,對叔父王多有不敬之處,還請叔父王責罰。」

「快快起身。如今我的璽兒已長大成人,寡人方才敢把這些告知於你,為的就是讓你能親手報這殺父之仇!」

叔父王淚閃閃地說著,便伸手扶了我起來,又接著道:「至於你叔母后究竟緣何薨逝,也正是為著此事。她苦苦哀求我不要告訴你這些,就是怕你決意去復仇,她說要你一世平安。婦人之心,縱然可以理解。可如今亂世之下,西虯如此空乏,若不除幽王,哪有一世平安可求?你父王與我乃一母所出,亦是我唯一的長兄,這仇恨在我心中已藏多年,恰逢時機,教我如何能忍住不報?你叔母后見我不應,竟以死相挾,本以為她不過是鬧鬧情緒罷了,不曾想她倒生生服毒自盡了。寡人之所以宣稱她突發惡疾,不治而薨,乃是為了保全她的名節啊!」

按律,后妃自盡乃是大不敬,是不可入葬王陵的,更不可追封謚號。

看著叔父王老淚縱橫,我心頭如千刀萬剮,萬萬沒想到叔母后竟是為我而死的。叔母后,我知道你真心疼愛狐璽,可這殺父之仇不報,狐璽怎能獨自苟活於世呢?早知如此,狐璽當初萬萬不該求您護佑的。如今,讓璽兒情何以堪哪?

這一切都是因東方甫尹而起!若不是他,我父王不會死,母后亦不會死,叔母后更不至如此!這一筆筆的血債,我定要那東方甫尹一一血償!

「寡人雖子女眾多,卻不曾如疼你一般疼愛其他,寡人與你叔母后一樣捨不得你,這些年的父女情分你當有感知的。寡人若是有萬分之一的法子,就絕不肯令你隻身犯險。你心裡也許會怪寡人狠心,可若不如此,到頭來終有一日你會恨寡人,而寡人也不能原諒自己啊。此番良苦用心,只待你能體諒啊。」

聞見他聲聲如泣,我亦心如刀割。

我再次跪拜在叔父王跟前,喃聲道:「多謝叔父王成全狐璽為父報仇,多年教養之恩,侄女終身不忘。明日,狐璽便隨和婚使節前往幽國!幽國不亡,狐璽不歸,幽王不死,狐璽不活!」

「好!不愧是我西虯的長公主,寡人的好女兒!此番前去,雖是去報仇,但千萬不可莽撞,無論遇到什麼麻煩,你首先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你要想方設法抓住幽王的心。幽國有我西虯內應,此人會暗中與你接應並保護你,寡人也會定時派人給你音信。一切要靜待時機,聽從安排。」

叔父王的眼中閃著奇異的光芒,我此時亦是去意已決熱血沸騰,連連向他叩頭作別。

出了羲和殿之後好遠,我透過碧蕪園悠長的門洞,佇足回眸凝望著身後熟悉的一切。

算是一場無聲的告別吧,從此我的心中將只有恨,我要時刻警醒自己,決不能愛上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因為只有這樣,我才可了無牽挂遊刃有餘地去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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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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