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冷藏(下)
葉希牧拿了啤酒回到座位,父親和袁叔正在你來我往地交杯換盞,袁叔講支隊里發生的一些趣事,父親則講三個多月來羈押期間的一些笑話——該是驚心動魄的事,他輕描淡寫地講。
「我小時候念書,學校有禁閉室,我一進去,好傢夥,六面牆,都被關禁閉的小子們畫滿了。學校刷一層,上頭再寫一層,跟那什麼石窟似的。
「看守所的房子蠻小,咳,其實跟咱們江城的看守所差不多,咱們也抓過不少人,你見過。我進去后才想,得有個留紀念的地方吧,孫猴子在如來佛祖手上還得撒泡尿呢。看守所管得嚴,牆上不準寫。後來有一天閑得無聊拆床,一看床底板,嗬,都是字!」
父親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話不算太多,只有跟支隊的同事在一塊,才會變得滔滔不絕。葉希牧默然聆聽,在他們碰杯時,陪他們喝上一杯,目光卻不時瞟向雅間的方向。雅間不停有人進進出出,卻不再見季辭的身影。
「希牧是不是還在想考試的事情?」袁叔敏銳,看出他的心神不寧,卻以為他在為高考煩惱。袁叔拍拍他的肩膀,「放輕鬆點,正常發揮,肯定沒問題!」
葉希牧點了下頭。
袁叔開始和葉成林嘆息自家孩子讀書,努力是努力,可惜沒什麼天分,考實驗二中有點懸。
雅間門開,有人走出來,葉希牧眼中忽的爍出一星光芒。
「希牧啊,等你高考完,來我們家吃個飯吧,教教我們家小袁怎麼念書。」袁叔喝得有點多了,開始絮絮叨叨。
葉希牧回過神,點頭答應。袁叔又向他敬酒,三個人又喝了一個回合。
葉希牧道:「我去下洗手間。」
土雞館的洗手間男女分開,但是共用洗手台。葉希牧進去的時候,聽到了季辭在洗手間里低低的乾嘔的聲音。
過了會,他見季辭走出來,拿著化妝包放在洗手台上,台上的鏡子里,照出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她半闔著眼睛,手按著胃部,緊蹙一雙細眉。
葉希牧正要走出去,迎面卻撞上父親葉成林。
葉成林手上有悍力,抓著他的胳膊把他帶了洗手間,壓低聲音斥責:「看什麼看?」
葉希牧愕然地看著父親。
「我看你盯了她很久。」葉成林目色嚴厲而警惕,「你也認得她?」
葉希牧打量著父親的臉色,說:「我看她好像不太舒服。」
「她喝多了有人照顧,用不著你濫好心。」葉成林道,用力地抽了好幾口煙,直到暗火燃到濾嘴的地方,粗暴道:「這種女的,你離得越遠越好。」
「她怎麼了?」
「有些事小孩不要多問。」葉成林不耐煩地說,「老子就你一個親兒子,還能騙你?」
父親很少有這麼不講道理的時候。
或許因為剛從看守所出來,在自己和袁叔面前再怎麼掩飾,心裡到底壓了很多不好的情緒。
葉希牧不想在這個時候正面頂撞父親,於是默然,隨父親一起回到桌上。
袁叔酒量不如父親,最終喝大了,一直不停地念叨自己是個沒用的男人,窩囊廢,膽小怕事,什麼都不敢做。
葉成林不放心他,打車送他回去。臨走前給了葉希牧幾張錢,吩咐他結賬,又念叨著要趕緊把之前記者給的錢還了。
葉希牧結完賬,瞅了一眼雅間,雅間的門開著,裡面鬧哄哄的,煙霧繚繞,依稀可以見到季辭坐在那群站著拼酒的男人之間。
葉希牧看了一會兒,離開土雞館,去夜食城外面最近的藥房買了一盒鋁碳酸鎂咀嚼片。他在季辭的房間里見過這種葯,藥箱的最上面,放的就是這種中和胃酸和止胃痛的葯。
回來時,雅間卻已經半散了場,三四個男人還在裡面抽煙交談,未見季辭的蹤跡。葉希牧去土雞館外面找了一圈,果然見到她在土雞館和隔壁餐館間的窄巷中蹲著抽煙。
窄巷正對著長江,巷子里有穿堂風,她的頭髮和裙子都被大風吹得揚起,妝點過的面孔依然蒼白,不得不說蹲著的這個姿勢,看上去並不怎麼優雅。
葉希牧走過去,人未走到,長長的青影先投在了她身上。
季辭頭也沒抬,道:「你擋住我光了。」
葉希牧走近她,擋在了風口。她稍稍側頭揚眉,他把葯遞給她。
季辭瞄了一眼,沒伸手接,低頭用手擋著風,又點了一支煙。
他手中的葯很執著地沒有收回去。
沉默在巷子口隨著風一同彌散。
外面陳川的聲音響起,在喊:「季辭!季辭——」聲音很快逼近了過來。
季辭站起身,繞過葉希牧走了出去,葉希牧跟上,被她反手推了一把。她把陳川堵在巷子外。
「藏哪兒呢你?」
「出來吹吹風。」
「走吧?覃叔到了,開車送我們回去。」
「你先去,我抽完這一口就來。」
「行,別磨蹭啊。」
陳川離開,季辭轉身,走回窄巷。
少年沉黑的眼眸里,映出季辭手中暗紅色的一枚火光。
季辭抱著胳膊,教訓他:「他表妹喜歡你,你還要跟著我出來,他看到你會怎麼想?」
少年沉默,手抬起來,葯遞給她。
季辭看了眼藥,道:「我家裡有,不缺你這一盒。」
「別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他低聲說。
季辭笑著吐了口煙,半是嘲諷半是自嘲地說:「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你就是我最大的『罪』。」
她仍不接他手中的葯,反身往外走。
葉希牧快步追上,攔在她面前。季辭止步抬頭:「還有什麼事?」
葉希牧把單肩背著的書包往上託了一下,道:「告訴我你的手機號。」
季辭愣了一下,巷口燈光映照下的少年,眉俊目朗,她笑了一笑:「怎麼,要追我啊?」
借著酒勁,她的神態愈發輕佻,他依然不太適應,微僵著聲音找了個理由:「以後還你錢,方便。」
她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不追我,要什麼手機號。」
他眉心一動,想要說什麼,季辭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說。
「我和你做不了朋友。」她眉眼間露出淡淡的倦怠,額角髮際有薄薄的汗跡反光,顯然是在忍痛,「要麼愛到死去活來,要麼老死不相往來。」
她掐滅即將燃燒殆盡的煙,疲憊地笑一笑,「如果和你在一起,怎麼都是我的錯比較多。」
「所以還是老死不相往來吧。」
巷子口的一盞老白熾燈在江風中輕晃,在地上投出長而孤單的影子。鋁箔聲音窸窸窣窣,少年緊緊捏皺了手中的那盒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