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洪水(上)
覃叔開車,陳川坐在副駕駛上,不停有電話撥進來,有的是客戶,也有的隔一排座位都能聽到女孩子在電話里發嗲。
季辭坐在後排,柔若無骨地倚在窗邊,眼尾淡淡發紅。
在淥江喝多的那個晚上,岑崟也是坐在後排,抱著昏昏沉沉的她,絲毫不在意前面還有司機,就想和她發生關係。
或許是喝多了酒,各種反應都比清醒時真實而無所顧忌很多,她掙扎得十分厲害,寧可跳高架路也不肯順從。
她腦子不轉,想著什麼就說什麼,紅著眼睛道:「你睡我媽,現在又要睡我,我媽在天上看著,怎麼接受得了。」
岑崟竟然笑了起來:「第一次在你家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有這個想法。你畫我,你看不出來?」他是個長得很體面的男人,即便這樣說話,看上去都有一種豁達風度。
她頭痛欲裂,甩甩頭:「我知道,但我不願意。」
岑崟摸出電子煙,上了個heets的琥珀煙彈,無聲無息地抽了起來。
季辭茫然地理了理衣服,聽見岑崟問:「既然不願意,又為什麼來找我。」
季辭說:「我說過了,遲萬生托我幫忙。」
電子煙抽起來的姿態和紙煙不大一樣,頗有幾分古典和老派貴族的感覺。岑崟神情含蓄淡然,電子煙換了左手,帶著淡淡煙香的右手拿捏她頸上的紋身,溫和道:「跟我講講真話。」
他現在的姿態,倒有點像個長輩了。季辭按著隆隆作響的太陽穴,吃力地說:「葉成林的兒子……我挺喜歡的,想幫他這個忙。」
「哦?哪種喜歡?」岑崟的目光掃過她的眼睛,便自問自答,「哦,知道了。」
季辭注意到岑崟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神情,他低頭換了支新的煙彈,電子煙捏在手裡,又幽深地笑了起來,「葉成林的兒子,我記得還挺出名吧,成績好,今年高考?」
季辭默認,岑崟微眯著眼睛,兩腮微陷抽了口煙,眼角魚尾紋隱約雅緻。他道:「你知道葉成林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季辭睜著眼睛望著岑崟,她不明白岑崟為何要這麼問,葉成林和她有什麼關係?
岑崟唇邊煙霧繚繞,「璀璨礦業要鬧也鬧夠了,葉成林一周之內可以出來。」他停頓了一下,「你說我睡你,你媽接受不了,你想過沒有,你是什麼人,葉成林是什麼人,你和他兒子不清不楚地搞在一起,人家兒子還是個未成年,前途光明,清清白白,你覺得葉成林受得了嗎?」
岑崟捏著她的下巴,分開她嫣紅的嘴唇,拇指扣進去摸著她濡濕的舌頭,輕蔑地說:「看看你這小媚樣兒,在國外睡過多少老外?有沒有給老外教授做過人體模特?白人和黑人都喜歡亞洲女人,又緊又小,是不是真的?」
在他們眼裡,女人根本不是個東西。
車窗打開,江風微涼,季辭強迫自己忘記那段經歷。那天晚上岑崟雖然沒強迫她,卻讓她比被強迫了還要難受。
她過去欣賞Madame蓬巴杜,「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①。那天晚上她頭一回設身處地:岑崟待她,和她待葉希牧,有什麼不同?
她想起那日清晨,江邊作畫時看到的葉希牧,她說他剪了頭髮好看,他就真剪了頭髮,多可愛?乾淨,清爽,朝氣蓬勃,就像岑崟說的,「前途光明,清清白白」。
有些罪她受過了,就不要再給他受了。畢竟她還隨口騙過他,「這世界有點臟,但是好的。」
她並不想被他戳穿,原來她是個騙子。
*
陳川打完電話,按著眉心低低詛咒了一聲,嘟囔道:「媽的,剛回來,又要去。」
季辭臉朝著車窗外,氣息慵懶地問:「又去撿錢?」
陳川用差不多懶洋洋的語氣回答:「來錢了你不撿?」
季辭說:「撿好多算夠?」
陳川嬉笑:「混個首富?」
季辭說:「本車首富,你已經是了。」
覃叔笑了出來。
陳川摸出根煙點著,車沿著江濱右岸行使,他手臂掛在車外。「怎麼也得是個淥江首富吧。」他說,眼睛微微向前一眯,眉心和頰肌都收攏起來,擋風玻璃隱約映照出他的神態,那一刻眼中閃過氣勢浩蕩的雄心。
季辭笑笑,陳川問:「老屋修得怎麼樣了?」
「我打算再多整出幾套來,還得個年把日期。」
陳川手在車外彈了彈煙灰,道:「璀璨的二期工業園還在找規劃院做最後的修改,龍尾老街要不要划進去還沒有最後確定,畢竟搞拆遷也蠻麻煩,璀璨想拉政府出錢,政府想讓璀璨出,都還在扯皮。」
「你上回在下江,不是還說最後的規劃書里沒有老街?」
「上頭神仙打架,一天一個說法。」陳川也頗為無奈,「我會盯著,不過萬一真要拆,你也做好心理準備,後面能不整就先別整了。」
季辭心裡想:管他的。
*
第二天上學,月考出分,講卷子,講完卷子,年級主任把理科重點班的前十名召集到辦公室座談。
「說說你們心裏面想的學校和專業吧。」
幾個孩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沒說話。其他人是因為葉希牧在那,一樹梨花壓海棠,他們不好意思搶先說,葉希牧則是覺得,他沒有說的必要,誰都知道他要選的話肯定是清華,至於什麼專業,父親葉成林希望他報環境工程,他則沒有什麼特別的偏好,理工科的他都有興趣。
年級主任的目光掃過這群各自打著小九九的好苗子們,點名:「葉希牧,這次月考又有進步,甩了淥江市第二名二十幾分,高考有什麼目標?」
葉希牧抬眸看了年級主任一眼,說:「考好。」
年級主任和他對視:「???」
葉希牧沒回應,寧睿在一旁嘟囔道:「還能有什麼目標,當然是報清華最好的專業啊。」
年級主任嚴厲地看了寧睿一眼,寧睿做了個鬼臉,李佳苗和其他幾個人都在旁邊忍笑。
年級主任說:「葉希牧,我們對你的期望你應該曉得,從52年開始高考到66年,咱們江城出過三個省狀元,之後到現在五十幾年,就再也沒有出過。我們不是想給你壓力——你抗壓能力很強——但是希望你儘力去拼一回,不僅是你個人的榮譽,也是我們全江城的榮譽。」
葉希牧點了點頭。
年級主任舒了口氣,又點寧睿:「你呢?天天嘰嘰喳喳的,沒個定性,想好沒有?」
寧睿笑眯眯的,胸有成竹地說:「想好了!第一志願北外法語系,第二志願中山大學經濟系。」
「哦?這麼確定了?」
寧睿說:「對啊,北外法語系有巴黎高商的合作項目,中大經濟系可以直保法國高商的研究生項目,巴黎高商學術,法國高商自由,我都想去,嘻嘻。」他得意洋洋地偏頭比了個「yeah」。
葉希牧微微皺眉,看了寧睿一眼。
年級主任點點頭:「不錯,目標明確,好好努力。」於是又點李佳苗。
李佳苗的回答簡潔鏗鏘:「清華大學,應用數學。」
年級主任對李佳苗向來滿意,投去讚許的目光,不作過多點評,又點其他人。
其他人和年級主任對話時,葉希牧極低聲問寧睿:「你去哪裡了解這麼細?」
寧睿說:「問的季辭姐啊,上次一起吃飯的那個,佳姐帶來的。她在法國待了七年……」
葉希牧:「有她手機號嗎?」
寧睿頓時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葉希牧,「你……你也會要女生的手機號?」
葉希牧盯了他一眼,「給我。」
「沒……我沒她手機號。」寧睿好奇得不得了,「你要她手機號幹嘛?佳姐肯定有,你找佳姐要啊。」
「有事。不想找她。」
「……」年級主任巡視的目光向葉希牧和寧睿這邊投來,寧睿趕緊端正坐好,見年級主任的目光移走,才低聲向葉希牧耳語:「我有她微信,你要不要?」
葉希牧點頭。
寧睿低聲說:「快高考了,我手機被我爸媽沒收了,晚上回去我偷到手了發給你啊……」
晚上十一點,寧睿如約發來季辭的微信名片,附贈兩三條好奇的探詢。葉希牧置之不理,加季辭的微信,如實署名。
到十一點半,季辭沒有通過。
他又加一次,驗證申請里寫:好些了嗎?
沒有回復。
到十二點,季辭仍然沒有通過。
寧睿發來信息:「睡不著覺。」
葉希牧:「起來做題。」
寧睿:「你也沒睡啊?你們聊上了嗎?」
葉希牧:「她沒通過我。」
寧睿:「瓦特?不可能啊?季辭姐人很好的啦,我每條她都秒回。」
葉希牧看了「秒回」兩個字半晌,回復:「可能睡了吧。」
寧睿:「怎麼可能!我剛剛還在和她聊,我說高考完想去法國旅遊,問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嘻嘻。」
「嘻嘻」後面帶著個齜牙咧嘴的笑臉。
床頭燈黯淡發光,幾隻小飛蟲在紗窗外飛撲。葉希牧沉默地看著這條信息。
寧睿說:「你找她什麼事?我跟她說一聲讓她通過你?」
「算了。」葉希牧打,「沒什麼事。」
「別這麼自作清高嘛。」寧睿說,向他預告:「我跟她說。」
少年人在炫耀他和季辭更熟稔。
葉希牧說:「別說。」
過了一會兒又發給寧睿:「這事也別告訴李佳苗。」
「誒誒?」寧睿發過來一個滿頭問號的表情。
「免得她多想。」
「好吧……」
葉希牧關了手機,想強迫自己睡覺。然而輾轉反側,一雙眼睛睜開,晶亮地望著暗暗的天花板。
腳尖抵到床緣,他往上勉強挪了挪,曲起一條長腿。
還是拿起手機,拇指打字:「她答應去了嗎?」
字沒打完,和寧睿的對話窗口卻又跳出一條信息:
「唉,被拒了。」
嘴角似上翹了一下,又很快繃緊。他刪掉自己的打的字,想再打什麼,卻欲言又止,最終一言以蔽之:「慘。」
「沒事,作為補償,哥們讓她答應了教我做法國大餐。」
「???」
「嘻嘻,屬於吃貨的共同語言。」
「嘻嘻」後面仍然跟著那個齜牙咧嘴的笑臉。
葉希牧忽然覺得這個笑臉特別刺眼。
她為什麼不通過他的好友申請?
為什麼一邊無視他,一邊與寧睿夜談甚歡?
他甚至有一種幼稚的衝動,想去抽寧睿這隻正在開屏的孔雀,別炫了!
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時,他覺得自己真的很幼稚。
「我完了,希牧,我發現我就是喜歡年齡比我大的女生,她們真的是寶藏啊。」
在過去,寧睿也時常把他當做樹洞,傾倒他追求女生的秘密,卻從來沒有哪一次來得像這次讓他受到衝擊。
他冷靜地、像一個徹底的旁觀者一樣打字:「為什麼?」
「她們一半是女友,一半是母親,你只要示弱、裝可憐、撒嬌、耍賴,她們就會心疼你、哄你、寵愛你、包容你,女朋友根本做不到的哇。」
是這樣的嗎?是這樣的感情關係嗎?葉希牧滿腹疑問。
「所以你喜歡她?」
「天,你沒看出來我在追求她嗎?」
注①:這話原文未必如此,也未必是蓬巴杜夫人親口說的,不過中國人以訛傳訛居多,季辭這個當時無心向善無心向學的渣渣也不會去追究本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