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洪水(下)
陳川在江城停留了一個周六,周日早晨就乘高鐵匆匆趕去了下江。
周日那天下午,季辭戴了一頂寬檐的遮陽帽,坐在江邊看江城泳協第一次橫渡長江。三十八個人中十名女性,全部都因為體力不支或者遭遇暗流,被救護船打撈上岸。
最終有十九個人成功渡江。最後一個中年男人從水裡濕漉漉地爬上來,身上不少贅肉,卻也算得上膘肥體壯。
季辭輕輕吐一口氣站起來,長江中水情複雜,暗流與漩渦無數,就算是泳協那些受過專業訓練的游泳愛好者,沒有救護船保駕護航,隨時可能在江中殞了性命。
江城人解暑消夏,喜歡拖家帶口去江邊戲水玩沙。母親生前就愛好江泳,最喜歡在人多的江灘下水,蝶泳、仰泳、自由泳,隨性而來,引來一片讚譽。
雖然在季辭看來,母親內里熱衷的,不過就是穿著泳衣在眾人面前展現風情。
誰知道就這樣去了。
無論如何,隨著泳協橫渡長江的那一聲發令槍響,江城的六月份,終於堂而皇之地到來了。
溽熱的暑氣從泥土裡蒸騰向上,沒幾日就充斥整座江城。人們脫了長袖衣衫,街上多見女孩白白嫩嫩的細胳膊,男孩矯健有力的大長腿。
長江里渾濁顛盪的水彷彿在沸騰的前夜,潮濕微腥的水汽從江濱向城區突圍,老人們說,夏天的江城,彷彿總是嗅得到一年兩熟的稻穀的水田味,聞得見長江里魚魚蝦蝦的鮮腥味,夜裡似乎有娃娃魚像小孩一樣的哭聲,也有白鰭豚和中華鱘在月光下躍出水面的輕響。
「長江的魚王們就快要出現了。」老人們充滿憧憬地說,鱘魚每年這個時候開始從大海進入江河,開始長達數千公里的溯河洄遊,碩大的魚王甚至可以重達千斤,或許現在江城的年輕人已經沒有再見過,但已經成為每年都會重複的傳說。
好像無處不在咣當咣當大修大建,新與舊鮮明強烈地撞擊到一起。街道兩側的綠葉爆~炸了,咣哧咣哧地瘋狂生長,鋪天蓋地,遮天蔽日,和同樣在生長的水泥房屋爭奪每一寸空間。
高考和梅雨季節正在即將到來的路上。車喇叭開始禁止在實驗二中和外國語學校兩所高中所在的街道上鳴響,「叮鈴鈴——」的尖銳鈴聲能夠響徹整片街區。人們都似乎覺得,鈴聲密集起來了,緊張起來了,校園內外都是小步快跑,衛監局、工商局、防汛辦等等各個部門都開始了突擊檢查,整座古老的小城都屏住了呼吸,高中教學樓和防洪大壩一樣嚴陣以待。
季辭卻幾乎是悠閑的。
陳川離開后,她除了開車上淥江掃了一次食品日雜等生活必需品,就再也沒有出天井老屋。
清理修整新的院落,根據老屋原本的成色訂購磚瓦木石,都通過網路和電話完成。
天井老屋這個桃源秘境,讓她過得與世隔絕,江城裡發生的一切,都與她毫無干係。
一個人過,但不乏聊天的人。
上次在下江認識的那個小明星,一來二去地已經和她混得很熟。她去淥江掃貨的那天,小明星的團正在省城跑通告。省城和淥江市不算遠,走高速一個小時就到。小明星拾掇拾掇,深更半夜溜來了淥江找她。
或許是因為熟了,也或許是不想招人顯眼,小孩那天沒有化妝,也沒有噴香水,憔憔悴悴地就來了,在江邊見到她,先大哭了一場。
人前人後,誰沒有道不出的辛酸委屈呢。
季辭不問,他們的人生本就與彼此無關,抽著煙陪他在江邊吹風。哭夠了,她就開車帶著他去吃淥江夜市,從全國聞名的淥江小龍蝦吃到地方上最有特色的盤鱔。
她教小孩吃盤鱔,長長一條小蛇狀的鱔魚盤成蚊香,先從背後咬斷脊梁骨,一撕到底,骨肉分離;翻過來咬斷喉嚨,再一撕到底,撕下來的腹皮上附著長長一條鱔血,是整條鱔魚的精華,連帶柔嫩的腹皮一同吃下,最是美味。最後撕去腸子,就可以享用鱔魚肉了。
小孩一吃就是二三十條。
就淥江來說,人生況味,本就在深夜一鱔。相談甚歡,到凌晨兩點,助理來催,說明日還有通告。
小孩戀戀不捨,車前叫一聲「姐」,季辭「嗯」一聲,眼睛里純粹無雜。小孩望著她半晌,終究什麼也沒有說,伸手抱了抱她,便隨助理驅車離開,季辭也開車返回江城。
還有寧睿。
也是怪了,這一年的爛桃花,全都是年紀比她小不少的。
寧睿這孩子,要了她微信,第一次和她聊天的時候,她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機。
只不過他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不直接說破,她也就陪著他假裝。
她沒打算這麼早直白拒絕,少年人心思敏感,高考之前,最好不要有什麼波動。開開心心的,對理想的大學和未來充滿憧憬,有什麼不好呢?
寧睿在她看來,始終就是個孩子,要論外形,寧睿比葉希牧差不了多少,高大白皙,電視劇里走出來的陽光少年一樣,性格單純又樂天,和葉希牧恰好相反。但她對葉希牧有情,對寧睿卻生不出半分邪念。
也是怪了。
至於葉希牧,能忘就忘了吧。
時間久了,總會忘記的。
更何況事後回想,單論感情,她對他用心,他待自己先入為主,終究厭惡大過情分,又能有幾分真心實意?
不值得。
*
六月七號這天開始高考,下了整天的雨,徹底解去了暑氣。家長們雖然不得不打著傘披著雨衣接送孩子回家,卻依然高興,雨後的夜晚,最適合讓孩子們睡個好覺。
葉成林的案子進展很快,六月五號被檢察院傳喚回去,開庭在即。此前已經和律師協商確認,對後面的審判結果也有預期,所以葉成林挺淡然,告訴葉希牧好好考試就行,自己有袁叔和律師照應。
六月七號下午考完數學,班主任給葉希牧打了個電話,問他的情況,有無需要老師們幫助。學校老師都知道葉成林被檢察院傳喚的事,很擔心葉希牧的狀態。
葉希牧很平淡地告訴班主任,語文發揮正常,數學應該是滿分。
六月八號早上六點,葉希牧依然去江邊跑步,這是葉成林逼著他培養起來的雷打不動的習慣。
這天雨已經停了,太陽還沒有出來,花木草樹上點綴著剔透水珠,地上的土壤吸足了水分,飽滿鼓脹,濃郁的生氣呼之欲出。天地之間彷彿都是淡淡的藍色,空氣清爽,乾淨透徹。沒有比這樣天氣下的晨練更提神醒腦的了。
葉希牧前一晚上睡得很早,狀態很好。一邊跑步,一邊把今天上午要考的理綜知識點在大腦中過了一遍。
雨後的江面上籠罩著厚厚一層霧氣,浩淼而朦朧,壯闊而神秘,目之所及,也不過十幾米遠。
葉希牧快要跑完江邊小道時,忽然看見幾個船工聚在一個小碼頭上大呼小叫,隨後便見濃霧中駛出一條小型駁船,有人站在船上,用鐵叉在水裡勾著個什麼東西,向碼頭划來。
岸上的船工喊:「還能活不?」
船上人喊:「早他媽死透了!」
「真晦氣!」岸上的船工喊,「別挨到船!」
鐵叉在水裡勾著的是個人。
長江里每年都會溺死不少人,江城人見怪不怪。像船工這些撈上屍體來的,還能找死者家屬討不少撈屍費。
岸邊的烏鴉「呱」地叫了幾聲,船靠了碼頭,船工們用鉤子和木棍七手八腳地把仆著的屍體拖上岸,翻過來,領頭的人往一旁吐了口唾沫,「操,還是個伢(孩子)。」他用木棍在屍體身上扒了扒,說:「是淹死的。」船上下來的人說:「沒死多久,腦殼都還沒腫。」
「報警報警,讓警察來搞。」
屍體就那麼仰面擺在岸邊,船工去找白布。葉希牧遠遠地瞄了一眼,不由得心中大驚。
是敖鳳。
失蹤的、死去的敖鳳。
他竟然在江里淹死了?怎麼會?
船工們報了警,警察自然很快會來調查死因,處理後事。
但葉希牧總覺得有那麼一些不對勁。
敖鳳是母親那邊的某個親戚,葉希牧小時候依稀有那麼一點印象,只是後來和母親那邊的人再也沒有走動過,葉希牧對那邊的親緣全都模糊不清。
他跑回家,洗了個澡,強迫自己把死去的敖鳳從腦海中抹去。
吃飯,檢查准考證和文具,上午的理綜是他最擅長的科目,動手做了兩套題,他很快又靜下心來。
作為高考大省,葉希牧他們用的是全國I卷,I卷通常比II卷難,而昨天語文數學考完后,各界基本確定,這次的試卷是近三年最難的一回。
葉希牧做得很順。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接了個電話,令他意外的是,打電話的人竟然是向警官,當時在淥江高鐵站旁派出所里拘留他的那個向警官。
向警官知道他在高考,向他致歉,並解釋說只想問個小問題。
他說您問。
向警官說:「上次來接你的人,是你小姨嗎?」
葉希牧怔了一下,說:「是。」
向警官說:「那她為什麼聯繫不上?她留的手機號碼是個假的,檔案裡面寫的居住地址也都過期了,房子的戶主都不是她。」
葉希牧反應很快,說:「她在國外念書,現在的聯繫方式我也沒有。」
向警官「哦」了一聲,說:「那我們再查一下。」
葉希牧追問了一句:「怎麼突然調查她?」
向警官道:「沒事,上頭問起。」他也沒多說,祝葉希牧高考順利,隨即掛了電話。
葉希牧嚼著米飯和菜,一些模糊的聯繫漸漸在他腦海里清晰起來。
敖鳳不可能是自己淹死的,絕對不可能,當時逃命,他逃得那麼凶。更何況像他這樣的強健的體魄,從小又在江邊長大,熟悉水性,沒那麼容易淹死。
敖鳳按刑罪不至死,他要逃亡,逃的其實是郭家的懲罰。
他將郭瑤溺在水裡,引發她的心臟病,他的溺亡,有沒有可能是郭家的人下的手?
經歷過父親的事,他已經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可能。
父親當兵出身,又在森林公安數十年曆練,老成、強悍,尚且如此;敖鳳呢?敖鳳在那些人面前,到底是單純、無知,而且脆弱的。
倘若真是郭家的人展開了報復,那麼很可能會報復到他和季辭頭上——對郭家而言,他們也是包庇敖鳳的共犯。
向警官那邊,是不是郭家已經托關係在查了?
那天晚上季辭被郭瑤推進江水裡,而她和陳川熟識,卻反而站在璀璨礦業的對立面幫助他,是不是季辭和郭家之間本來就有什麼仇怨?
他自己璀璨礦業是不會動的,要動手早就動了,但季辭呢?季辭就不好說了。
葉希牧越想越覺得危險,食難下咽。他先是加季辭的微信,卻發現已經被設置了不能夠通過名片和微信號添加。再給寧睿和李佳苗打電話,他們的手機卻都關機了。他甚至想去翻季辭之前在他家用手機給陳川打的那個電話,那個電話記錄也被季辭刪除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看了看時間,下午三點鐘考英語,還有將近三個小時,他去一趟天井老屋通知季辭,時間綽綽有餘。
葉希牧騎到天井老屋,老屋大門一如既往緊閉著,外面掛著一把大鎖。繞去側門,聽見那邊有兩個人在低聲交談:
「異煙肼這種東西,葯得死狗嗎?」
「放心,大哥之前試過了,喂得越多死得越快。我這根火腿腸里塞了十幾片,這狗子吃了,半個小時以內,必死無疑。」
「要得要得。這女的討人嫌得很,先葯死她狗子,再搞她,媽個X的,陳川都不在這邊了,搞下她讓她長點記性。」
兩個人嘴裡越說越臟,葉希牧把車停在牆邊,書包擱在車上,拿出手機靜音給他們拍了張照片。
是兩個穿著帆布工裝的工人,二十幾歲的盲流,身上沾的全都是水泥灰土。二黃津津有味地吃著地上的火腿腸,很快四眼也從狗洞里爬出來,嗅了嗅他面前的火腿腸,伸出了舌頭。
葉希牧收起手機,飛奔過去一腳把四眼面前的火腿腸踢飛,又踢走了二黃面前的火腿,撿了塊地上的石頭卡著二黃的嘴,把它嘴和喉嚨里混著藥片的火腿腸摳了出來。
二黃暴躁怪叫,那個壯點的工人狠狠推了葉希牧一把,罵道:「你他媽誰啊!」
葉希牧把二黃嘴裡的石頭拿掉,眼睛黑沉沉地盯著那兩個人:「你們誰?」
二黃吃得太多,這時候已經開始有了中毒反應,一雙眼睛獃獃的,從葉希牧手裡畏懼地向後退。
四眼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狂吠著撲向那兩個人。
那兩個人罵了一聲,躲開四眼,兩個人一同用力摁住力大勢猛的四眼,瘦點的那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向四眼的腦袋。
葉希牧一腳踹向那個瘦的。
瘦的撲在地上,石頭砸歪,壯的卻又一石頭砸在了四眼的鼻子上,血花四濺。四眼疼得「嗷」地一聲嚎叫,狂暴掙扎!葉希牧心裡像是被割了一下,那瘦的又爬起來抱住他的腿,壯的一邊按著狗一邊喊:「扔了這小子手機,免得他報警!」
葉希牧心下一橫,屈膝猛撞此人心口,兜里的手機卻還是被他摸了去,一甩手扔給了壯的那個。葉希牧把這瘦的掰開,緊抿著唇,擰著他的胳膊,一下就給他拗折,瘦的這個嚎哭不止,壯的那個把手機扔得無影無蹤,放開狗猛撲過來,給了葉希牧一拳。葉希牧和這個壯的工人扭打在一起,二黃縮在牆角暴躁地吠叫,抽搐流涎。四眼渾身是血,瘋狂撕咬那兩個人。
三人一狗混戰,葉希牧臉上有著平時所不見的冷酷。他把那個壯些的工人打得滿臉是血,那人掐著他的脖子,他一隻腳狠狠踩著那人的胸膛,胳膊別著他的腿。那人的衣服全都皺縮在一起,四眼忽的扭頭一口,咬破了他的肚腹。
血和什麼東西淌了出來,他鬆開掐著葉希牧的手,開始尖叫。瘦的那人一石頭砸碎了四眼的頭骨。
那兩個人兜著肚子,相互攙扶著逃跑了。葉希牧躺在地上喘息,確信自己沒怎麼受傷,鬆了口氣,爬起來,把四眼的屍體抱到了牆邊。他不停的按門鈴,沒有人應答。
狗叫這麼大聲,倘若季辭在家,早該出來了。
葉希牧喘了幾口氣,去拿書包,拿紙寫了幾句話,折起來插進門縫裡。
他得趕回去了。
一路狂奔,風大得他什麼都聽不見,腦子裡嗡嗡的,不斷幻覺式地浮現狗的狂吠和人的嚎叫。
所幸到考場時間還夠,身上穿著黑T恤看不出狗和那兩個工人的血跡,他去洗手間飛快洗掉了臉上的塵土和血漬,好在沒什麼明顯的傷痕,不至於讓人起疑。
考場中的座位與座位間隔得很遠,好像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沒注意到。在貼著自己名字的座位上坐下來,他感覺有些恍惚,廣播里隱約在播放考前提示,他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麼,老師展示密封的試卷袋,然後撕開。
他深吸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廣播里開始播放英語聽力試音前的純音樂,班得瑞的寂靜山林,TheSoundsofSilence。這段熟悉的音樂他已經聽過了無數遍,因為英語始終要弱一些,他專門做過強化訓練,做過的聽力訓練幾乎是別人的兩倍。
但這段音樂這時候聽來似乎有什麼不一樣,嗡嗡的,隆隆的,彷彿帶著大量電磁雜訊。
音量又是不是太小了?
他詫異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其他考生都非常緊張地盯著試卷,沒有任何人報告異常。
講台前的兩名老師神情莊重嚴肅,緊閉著嘴唇,也沒有什麼異常。
為什麼聲音這麼小,這麼混亂?
開始播放試音了。
他驚悚地發現那些英語對話在他耳朵里成了模糊的一團,就彷彿置身於大禮堂里,又好像下課的時候,許多聲音同時在耳邊嘈雜,聲音很多,他卻完全無法分辨。他努力去聽,辨出抑揚頓挫,卻依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就像有人在他耳邊說話,卻故意說得極其小聲,讓他聽不清楚內容。他又疑心是自己的能力,就像他去聽長串的英語,知道他們在說這樣一種語言,卻沒有任何一個單詞能夠進入他的腦海。
他低頭看著試卷上的題目,密密麻麻的英文開始出現重影,他要十分費力才能讓它們合攏,繼而閱讀。
他感覺到耳道里黏糊糊的,又濕又涼,下意識用手指去轉了一下,拿到眼下,一小片刺目的血紅。
剛才有那麼一拳,正中他的耳朵。
正式的英語聽力考試開始了,考場上的所有考生齊齊翻動試卷。
那種熟悉而緊張的聲音,他聽不見。
葉希牧的腦海中像有什麼東西突然無聲爆裂,一條無帆之船自未知的水流驟然墜下冰川。命運的嚴寒以不可抗拒之力驟然向他襲來,他毫無防備,手足無措,絕望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