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陪伴
季辭做了兩葷一素三個菜,半小時就上了桌。青椒肉絲,紅燒雞翅,清炒小白菜,都是江城家常的做法,普通但是滋味很足。
葉希牧知道她主要是給他做的,她晚上依然吃得少,肉絲和雞翅吃了一兩口,就只挑著點小白菜吃。
他吃著飯,目光落到她身上。她把橡皮筋又解了下來,漆黑的頭髮披散在肩上,又遮住了那條漸紅的線。方才看清,這條紋身起於耳根下的一枚小痣,卻依然不知延伸向何處。淡黃色的橡皮筋被她無意識地套在指尖玩了一會兒,又放到桌上。
「多吃點,你瘦了。」
她把雞翅推到他面前。
「一直沒問你,郭家的人沒把你怎麼樣吧?」葉希牧問。
他忽然主動開口,季辭還有些不適應。瞥了他一眼,季辭道:「介意我抽根煙么?」
葉希牧搖了一下頭。
季辭是有點癮的。她側過身,靠在椅子上,低頭點了支萬寶路。
「其實那天早上,就有人讓我出去躲幾天。我想著他們是不會動你的,就沒通知你。」
都是一念之差。
下午,季辭在專家診室里想了很多。
倘若她做事情不那麼絕,倘若她在葉希牧面前性格能稍微圓融溫柔一些,倘若當初留給他一個電話號碼,倘若那天晚上她沒有狠心拒絕他幾次加微信的申請,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又倘若她之前的為人沒有那麼恣睢無忌,倘若她沒有對建材的苛刻挑剔而得罪那些工人,倘若她沒有讓葉希牧認識那兩條狗,倘若她根本沒有讓葉希牧來過天井老屋——
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準備說:「如果那天早上我告訴你了,也許你考試時會有一些分心,但不至於到現在這種地步。」
然而她聽見葉希牧講:
「如果一開始我沒找你幫忙,你就不會遇到這些事。」
少年目色深黑,神色低沉,季辭心中震動,萬沒想到,他心裡是這麼想。
見他又要開口,季辭手抬到他嘴前,止住了他的話。
她左手拿煙,有些彆扭,偏頭又抽了一口,向一旁吐出煙氣來,說:「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
後面於是沒有再對話。季辭一個人抽悶煙,葉希牧把飯菜吃完,收拾了碗盤拿去廚房洗。
手機上,是半小時前岑崟發來的信息,問她回江城沒有。
季辭一個人在餐桌前坐了一會兒,起身踱步到葉希牧的房間。推開窗,窗外大樹繁枝茂葉,上次來還能望見茫茫江面,這次就已經完全被擋住了。
不過格外陰涼,隱約透入月光。
季辭聽著深夜蟬鳴與蟲聲,把煙灰從窗台上抖落下去。一轉身,看到葉希牧書桌一角上放著一本嶄新的護照。
她拿起來翻看,護照的發放時間是今年的二月初,算起來那時候葉成林還沒有出事。首頁的彩色防偽膜下,是葉希牧的照片,明朗清新,乾淨怡人,眼睛里彷彿有星辰。
她拿著護照看了半晌,不知不覺出神,一抬頭,見葉希牧雙手撐在書桌上,望著她。
真人比照片消瘦了些,更多了一重沉著和隱忍。
他把護照從她手裡抽出來,合上,放進了抽屜里。
「怎麼想到辦護照的?」她問。
「寒假的時候和寧睿約好,高考後要一起出國玩。」
「這次他邀請你去,你沒去。」
葉希牧點了下頭。
遲疑了一下,他說:「寧睿對你好像……」
季辭抱著胳膊笑了一聲,笑聲打斷了他的話。
葉希牧望向一邊,神色有幾分不自然。
「你不一樣的,葉希牧。」季辭說。
葉希牧回過頭來,季辭卻沒有如他所願說出他到底怎麼「不一樣」。
她側向窗子,微垂著頭,漆黑的長發從雪白下頷邊垂落下來。煙燃燒到了盡頭,她拿著濾嘴在窗檯外粗糙發黑的水泥面上捻滅。
指甲上的石榴紅剝落了一點,但在夜色中依然紅得驚心奪目。
「你之前說欠我兩天,還算數嗎?」她問。
「啊?」
葉希牧怔了一下。
「你之前答應陪我七天,最後還欠我兩天,你自己說的。你說要是我一個人無聊的話,你可以陪我。還作數嗎?」
葉希牧默然地望著她,眼睛明亮透徹。
「放心,我沒別的意思。」她低頭確認煙頭已經徹底熄滅,丟進了書桌旁的廢紙簍。「江城又熱又悶,我想出去走走。你正好也沒事,陪我去吧。去一天,回來一天,中間你自己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她手裡像缺了什麼就不得勁似的,又摸出一支煙,渾身上下找她那個都彭的限量版打火機。
找不著,抬眼時便見有什麼小物件在葉希牧手指間閃閃發光。伸手去拿,他手背到身後。去他背後拿,他手上輕拋,打火機又到了他身前的另一隻手裡。
季辭被氣笑了。「你玩雜技的嗎?」她說。
「別抽了。」他說。
季辭笑:「厲害了,開始管我了。」
「這是我家。」
「那我走了。」她把煙插回煙盒裡,起身往外面走,眼角一瞥,他臉上微見失落。
其實誰不寂寞呢。
只是她如今把這孩子放在了心上,難免患得患失,生怕一步行差踏錯,誤他一生。
她出去拿了手提包,去到門口換鞋。眼前一亮,葉希牧把打火機遞到了她眼前。她提起鞋後跟,從他手裡拿過打火機站了起來。
她拿著打火機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別學我,都是壞習慣。」
他點了一下頭,問:「你要去哪?」
季辭彎起嘴角笑起來:「西班牙。」
*
李佳苗高考超常發揮,拿了淥江市的理科狀元,雖然全省排名不算很前面,但上清華,進應用數學系,綽綽有餘了。
江城好些年高考成績不景氣,這次雖然不是省狀元,但拿了個市狀元,也算皆大歡喜。
陳川家一大家子人都很高興,說咱們家好幾代人都只會做生意,可算出來個會讀書的了,所有人都臉上增光,決定熱熱鬧鬧風風光光大辦一場酒席給李佳苗慶祝。
這場酒席在陳家看來,意義重大。這些年國家厲行反腐,生日宴、婚宴等傳統宴席都不再能大操大辦,儘管陳家從商,他們辦了宴席,很多人也會為了避嫌委婉拒絕。
但李佳苗這場升學宴不同,這是整個江城面子上有光的事,想要邀請領導、各界企業家朋友,就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江城講究一個人脈關係,李佳苗作為市狀元上清華,就像一顆種子撒了出去,聯通未來清華和北京一系的資源,所謂是「報效祖國,造福家鄉」。
對於陳家來說,這正是他們在江城乃至淥江市地位更進一步的大好機會。
大辦酒席這件事,落在了陳川身上。他年富力強,在江城人脈廣,路子多,由他來操辦最為合適。於是李佳苗填完志願,陳川就從下江回了江城,來籌辦這場升學宴。
李佳苗這段時間也很忙,連續接受淥江市電視台、江城電視台的採訪,還有淥江日報、江城日報、江城共青團等一系列媒體的報道,順道還接了幾個廣告代言。李佳苗媽媽說,看啊,咱家苗苗成績好,不用累死累活地做生意也能嘩嘩嘩賺錢。她爸則二話不說,家裡酒廠給經銷商發出去的廣告物料上,都印上了自家女兒的照片。
李佳苗自然是得意的,眉飛色舞,她頭一次體會到了葉希牧的苦惱:她向之前的朋友們抱怨這些天好忙好累的時候,收到一片得體的安慰,但也包括半開玩笑式的「好煩哦,我也想這麼忙這麼累」之類回應。
這天晚上一大家人又一起吃飯,陳川想著許久沒見季辭,叫上了她一起。季辭穿了印花白襯衣和半裙,席間妥帖禮貌。
吃飯時,一家人一直在討論酒席的客人名單,怎麼編排座位。聊起李佳苗要請哪些要好的同學來,陳川媽媽問李佳苗心中的同學名單。
李佳苗一口氣說了一大串,寧睿之類,家裡人大部分都認識,沒有什麼異議,倒是陳川媽媽問:「怎麼沒有葉希牧?」
李佳苗說:「我剛才又邀請了一遍,他沒回復。他從考完就像消失了一樣。」
李佳苗媽媽說:「考砸了估計不想出門吧。他之前成績那麼好,現在要跟一群落榜生一塊兒復讀,面子上怎麼過得去。」
陳川媽媽遺憾道:「唉,這孩子,真是可惜。」
陳川舅舅喝了口酒,道:「這個看起來偶然,其實也是必然。他爸爸出了那麼大的事,他之前還鬧過不去高考,這些事情,怎麼可能對他考試一點影響都沒有。」
李佳苗爸爸附和說:「是啊,都是些定時炸彈。」又說,「嗨,都是命,咱們佳苗就有這個當狀元的命。」說著哈哈哈大笑起來,勸桌上眾人喝酒。
季辭看著李佳苗,她如今神情自信了許多,目光甚至有一種傲然在裡面。這種自信體現在她的衣著打扮上,她剪短了頭髮,穿著清麗的連衣裙,甚至還有淡淡的眼妝,看起來比之前漂亮太多了。
只有陳川還在鍥而不捨地和李佳苗開玩笑:「葉希牧復讀一年再去清華,可就是你的師弟了,你這可怎麼辦啊?要和師弟談戀愛?」
李佳苗在玩手機,手機上的微信群新信息跳個不停,她抬頭白了一眼陳川,不搭理他。
「小丫頭有面兒了啊,連你表哥都不放在眼裡了。」陳川揶揄著,長臂一身,輕輕鬆鬆把李佳苗的手機搶到了手裡,「哦喲,厲害厲害,水木清華新生入學交流群!」
李佳苗把手機從陳川手裡搶回來,捶了他一拳:「不許鬧!討厭!」
「這麼早就和未來同學聯絡上了?」陳川好奇地問。
李佳苗點點頭:「清華的招生老師拉我進的群。」
「和招生老師都這麼熟了?」
「說是招生老師,其實就是師兄啦,人特好特幽默,四川前兩屆的理科省狀元。」李佳苗低頭飛快打字,參與著群內討論,很驕傲地向陳川介紹。
季辭何等敏感聰明的人,就這麼一句,她從李佳苗的眼角眉梢看出了一絲嬌羞,一絲沉迷,一絲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的狂熱和與舊世界的決裂。
——「他葉希牧有什麼好的,就讓你這樣鬼迷心竅?」
——「就是葉希牧!高中三年和我一起念書的是他,不是你們!」
李佳苗的父親說:「你想談戀愛,我和你媽媽不攔著你。這還有幾個月?等你考去清華,大把大把的男生,誰不比葉希牧強?」
多麼的遺憾,大人們說的話總是這麼正確。甚至不用等到李佳苗進到清華裡面去,這句話似乎就已經應驗了。
一條微信信息發過來,季辭低頭在桌子下滑開手機。
行李收拾好了嗎?她幾分鐘之前問。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