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成名(一)
1944年3月,《通往奴役之路》在英國出版,獲得了積極評價。當時戰爭還沒有結束,但納粹德國被打敗僅僅是個時間的問題,而不是能否被打敗的問題了。哈耶克後來描述過這本書在英國大受歡迎的情形,他說,「對於《通往奴役之路》在英國的成功,他的感覺只有一個:心滿意足」。儘管英國人的反應跟美國人的反應「大相徑庭」,但「發行量去卻不比美國少……總的來說,這本書已經受到了應有的關注,我心目中的那些讀者們也確實認真地思考著我提出的觀點。」[1]哈耶克這本書讓他在英國出了名。各大報刊、雜誌都爭相發表《通往奴役之路》的書評。首版2000本幾天之內就銷售一空。研究英國思想史的專家理查德·科奇特說,出版這本書的儒特里奇出版公司(Routledge)決定立刻加印1000本,在「隨後的兩年中,公眾仍有巨大的需求,而出版社方面卻總是無法全部滿足讀者的需求。」[2]因為戰時紙張限量供應,儒特里奇不能一下子印那麼多本。到了當年夏天,哈耶克曾經抱怨說這本書成了「奇貨可居」[3]。
有一個小問題,他到底希望這本書達到什麼樣的目的——他希望達到什麼樣的效果。1943年5月30日,他寫信給儒特里奇說,他已經寫完了一本「半通俗的」[4]作品;1943年8月9日的一封信可能更重要,他說,「我儘可能地努力工作,好讓這本書早一點面世,因為我覺得有很多跡象顯示,社會風氣正在發生變化,有利於人們接受這類著作,我現在特別著急,希望不要錯過這個機會。」[5]不過,這可能更多地只是作者用來說服出版社的推銷詞而已。在1945年5月的一次講話中,哈耶克提到,他曾估計,如果能有幾百人讀這本書就不錯了。[6]
1943年11月,他給儒特里奇發了一封信,裡面裝有「本書的12條要點」,信中說:「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覺得這些提要的觀點太偏激了,不過,給這本書起了這麼一個名字后,我還是有點猶豫,是去偷一隻羊,還是去偷一隻小羊羔。不管怎麼樣,反正我覺得自己說的是正確的。」[7]這些提要寫的是,「當我們有意識地按照高尚的理想塑造我們的未來的時候,是不是存在著一個更大的悲劇,我們很可能不知不覺中走向了我們所欲追求的目標的反面?……極權主義是一個新辭彙,我們用它來描述前所未有的一種現象,但這種現象與我們稱之為社會主義的那種理論卻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我們不努力嚴格地限制權力,甚至不惜因此而偶爾妨礙我們利用它去實現可取的目標,那我們就永遠不能防範權力的濫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忘記了,私有財產制度是自由的最重要保障。」[8]
哈耶克認為,社會主義學者芭芭拉·伍頓女士的反應最典型地體現了英國人對這本書的態度。哈耶克回憶說,伍頓女士說,「我本來是想指出你已經指出的那些問題的,但既然你已經把這些問題誇大地提出了,我就只能轉而反對你了!」[9]哈耶克回憶說,「英國的社會主義者幾乎毫無例外地認為,這本書確實是我出於好心寫的,提出了他們自己業已考慮的一些問題。」[10]在英國,人們普遍地認為,這本書是對國家社會主義的嚴肅反駁,而不是嘩眾取寵,儘管大家覺得有點危言聳聽。
關於《通往奴役之路》,凱恩斯向哈耶克寫過兩封信,一封是在讀這本書之前,一封是在讀到之後。第一封信寫於1944年4月4日,凱恩斯感謝哈耶克送給他一本《通往奴役之路》。他說,這本書「看起來很吸引人。對我而言,似乎是良藥苦口利於病……有些東西是有用但不好看。」[11]
1944年6月28日,凱恩斯再次就《通往奴役之路》致函哈耶克:
親愛的哈耶克,旅行途中我有時間拜讀了您的大作。在我看來,這本書很棒。我們有最充分的理由感激你這麼精彩地說出了我們想說的話。你大概不會指望我接受這本書中的經濟論觀點。但從道德和哲學角度,我確實完全同意本書的觀點;不僅是同意,而且是是深表贊同……
對這本書,我實在只有一個嚴肅的批評。你在不少地方都承認關鍵是線劃在哪裡的問題。你同意,必須得劃出一條線來,邏輯上走極端是不可能的。但對於線到底應該劃在哪兒,你卻語焉不詳。我和你劃出的線可能確實不在同一個地方。我覺得,根據我的看法,你大大地低估了中間道路的可行性。不過,只要你承認了走極端是不可能的,那就必須劃出這條線,而根據你的觀點,你卻划不出這條線來,因為你一直要說服我們相信,只要向計劃指令的方向移動一寸,就走上了一條收不住腳的路,必然會滑向懸崖峭壁。[12]
那些一向對哈耶克的觀點不以為然的人,比如喬治·奧威爾也對這本書發表過看法,他說,「哈耶克教授作出的批評很有道理。對下面一點,人們並沒有經常說到——起碼說得不夠多——集體主義本質上就不是民主的,並得到了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那樣的暴虐的少數做夢都想不到的權力。」[13]阿瑟·塞西爾·庇古補充說,「不管我們是否同意哈耶克教授的觀點,凡是認真閱讀這本發出熱切的、令人讚歎的呼籲的書籍的人,恐怕沒有誰會無動於衷,沒有誰不被他的論證所觸動,更不會有誰讀完這本書後,竟然對這位作者沒有一點尊重和同情。」[14]理查德·托尼也評論說,「哈耶克教授的著作是用真實的感情和值得尊敬的誠摯寫成的。他的誠實和才能是無可懷疑的。」[15]
哈耶克曾說,「這本書在美國的命運與在英國截然不同……」[16]。《通往奴役之路》在美國出版的歷史及哈耶克對這一過程的印象是很有趣的。在1956年版的前言中,哈耶克寫道,「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它能夠引起美國讀者的興緻。我最後一次在美國生活,已經是20多年前的事,當時我是個研究生,而這20多年間,我對美國人的思想觀念的變化不很了解。我無法確定,我的觀點跟美國人的生活有多大關係,所以,當這本書被三家出版社拒絕後,我並不怎麼驚奇。」然後他又在一個腳註中說,「我當時並不知道,但後來向某家出版社推薦這本書的人士承認,該出版社之所以拒絕出版本書,不僅僅是由於懷疑它會在美國取得成功,更是由於政治偏見,這種偏見甚至到了這種程度,這家出版社認為,這本書『不適合由一家有聲譽的出版社出版』」。[17]
《通往奴役之路》在進入美國市場時是不是受到了某種程度的壓制?支持哈耶克得出這一論斷的證據是威廉·米勒的兩段話,一段出自威廉·T.·考奇的文章,一段出自米勒自己的著作。在米勒自己於1949年出版的《書籍工業》一書中,米勒談到了大學出版社越來越多地從事「商業性出版活動」——也就是說,不僅面向學術界消費者,也面向更廣闊的市場。「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並推銷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這是一本引起轟動的書籍,但以前有好幾家著名的商業出版社卻拒絕出版它,儘管他們充分意識到了這本書的銷售前景。」[18]
幾年後,考奇寫了一篇論述《自由主義者的暗中審查》的文章,並說,米勒正在調查在《書籍工業》中令人費解的評論。米勒回應說,「你在問我,我是否暗示,這本書不適合由一家有聲譽的出版社出版,我的回答是,那是我說的話,而不僅僅是我的暗示。當時,湊巧我自己有機會向那家大出版社說,我正在讀哪部手稿,當時我也有機會向那家出版社說,我覺得那本書會賣的不錯。儘管我建議出版那本書,但他們卻拒絕了,並且很得意。我本來就覺得他們會這樣,結果果然應驗了。」[19]換句話說,《通往奴役之路》是因為政治原因而不能出版的說法,是出自米勒之口,而且,正是米勒本人向出版社建議出版《通往奴役之路》的。
米爾頓·弗里德曼曾經談到過當時佔據主流的思想氛圍。有人曾問弗里德曼,「有跡象表明,1956年《通往奴役之路》的出版曾經受到一定程度的壓制,你覺得有這麼嚴重嗎?」弗里德曼說,「對此我一點都不懷疑。你們不知道從1945年到1960年甚至70年代的輿論氛圍。我自己就經歷過那段艱難歲月,我簡直不知道如果形容它,因為說出來實在不會有人相信。我們都有同樣的經歷。我在1962年出版了《資本主義與自由》。那已經是17年以後了。這本書現在已經賣到了近百萬冊。但除了《美國經濟學評論》之外,美國的報刊沒有一家對它作過評論。在那個時代,給它寫書評是不可想象的——而我還是芝加哥大學的全職教授,在當時的學術界也算很有名了——而一本跟當時的主流意見唱反調的書,是不會有任何報刊發表書評的,《紐約時報》、《芝加哥論壇報》等等,都不可能……是的,這一經歷就能充分地說明當時的思想氛圍。」[20]
當時,米勒只是美國出版界一位毫不起眼的人物,是一家出版社的特約審稿人。米勒在《書籍工業》中也提到了,為什麼出版社有很多理由拒絕出版某些書籍。他特別提到了大學出版社,他說,「商業性題材能贏利多少,沒有人知道;大多數這類書跟其他一般商業性書籍一樣,都有可能賠錢。」[21]
我們無法斷定,《通往奴役之路》最初是否真的因為政治偏見而在美國遭到出版社拒絕。兩家美國出版社麥克米蘭和哈潑在退稿信中說,「哈耶克教授遊離於當代美國和英國的思想潮流之外,」而「這本書也過於臃腫,他說的那些東西其實只用一半篇幅就能說清楚。而且,本書完全是否定性的,讓讀者根本無從考慮應該該信奉什麼樣的思想和政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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