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國籍軍團
我和京子踏進阿斯旺這家叫做阿米尼的旅館時,這個韓國女孩承妍正俯身在櫃檯上填表。她回頭看到京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啊,我認識你!我們在開羅不是住在同一家旅館嗎?」
雖然後來京子悄悄跟我說她完全記不得有這麼個韓國姑娘,但當時她表現出的那副親熱勁頭真把我給蒙了,我不知道這種本事是出自女性的天性還是日本人的民族性,或許兩者兼有。我跟京子認識還不到七八個小時,京子和承妍的「同旅館」關係也是虛無飄渺得很,但是不要緊,孤身的旅人要尋找同伴,只要有這麼幾根若有若無的紐帶就足夠了。就這樣,我、京子、承妍三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單身背包旅行者,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多國籍軍團,每天早上一同出門吃早點,然後根據各人的計劃或分或合,四散行動,晚上回來則一起吃晚飯逛街。埃及的旅行線路只有順著尼羅河走這一條,所以從阿斯旺到盧克索,誰也沒有能甩開誰,一直到我因為趕著北上約旦而提前回開羅。
我是從她們口中第一次聽到「基布茲」這個詞。這是希伯萊語,或許可以翻譯成「義務勞動」,但又不是慈善性質。由於勞動力缺乏(其實並不缺以色列籍巴勒斯坦人,但以色列人不願意僱用他們),以色列允許外國青年在國內的各種工廠和服務性行業中打工,由僱主提供住宿飲食,但沒有工資,每月只發放少許象徵性的零花錢。乍一看像是**裸的資本主義剝削,但對於很多外國青年來說魅力十足:可以體驗海外生活,結交朋友;利用每周兩天的休息,不僅可以游遍以色列,還可以到周邊國家旅行,所以不少人把在以色列的短期「基布茲」作為中東北非旅行的前站。可惜的是,阿拉伯和以色列之間的仇恨刻骨銘心,以致除了埃及、約旦等少數例外,絕大多數阿拉伯國家都拒絕到過以色列的外國遊客入境。京子和承妍都在以色列幹了幾個月的「基布茲」,結束以色列的打工生活後下到埃及。她們告訴我,「基布茲」里的東方人以韓國人最多,其次是日本人,沒有聽說過有中國人,連台灣、香港人也沒有。不知是因為缺乏闖世界的勇氣,還是因為簽證?
承妍是大學畢了業在地球上流浪的「無家可歸者」,京子則是在半年前辭去事務小姐的職業跑出來圓她的旅行夢。和她們相比,我無論在年齡還是在社會經驗上都是當仁不讓的大哥,但老實說,我靠她們的地方比她們靠我的地方多得多,特別是在商店討價還價的時候。而每次吃厭了埃及飯菜自己動手做日本韓國料理,我總是被她們數落吃的最多做的最少。而我能做的,除了過尼羅河時替她們往渡輪上搬自行車以外,就是充當義務攝影師了,雖然我的攝影水平連自己都不敢恭維。
當然,也有我可以擺一擺大哥威風的時候。記得一天吃過晚飯,我們三人坐在屋頂陽台上的大桌旁乘涼,京子突然指著桌面的一角說:「瞧,這兒畫著地圖。」我們湊上前去一看,果然是用圓珠筆畫在桌面上的日本地圖,其實說是地圖還不如說只是一個粗糙的輪廓,寫著「Japan」,還插著一面太陽旗。這時承妍叫起來:「也有韓國哪!」果然,在韓國應該出現的位置上,勾勒出朝鮮半島的形狀。但是,輪廓中的「Korea」字樣被打了個大叉,旁邊用很深的筆觸寫出「Japan」,竟然插著一面比日本本土上那面還大得多的太陽旗。更可惡的是還留下一行「大東亞共榮圈」的漢字。
事情本身不難想象:某個吃飽了撐著的日本旅行者隨便畫了個日本地圖,此後,某個韓國旅行者又隨便在旁邊添上自己的國家。壞就壞在第三個,也就是修改地圖的那個日本人不是個東西。
我沒想到承妍會發那麼大的火,其實是應該能想到的,韓國姑娘嘛。不知道京子那點可憐的歷史知識是否讓她完全明白了地圖的含義,但她至少知道她的朋友受自己同胞侮辱的程度不輕。她蜷縮著身子,垂下兩眼,惶惶不安的模樣,一聲都不敢吭。雖然我能理解承妍的感受,但看到沉甸甸的歷史罪責彷彿一古腦兒壓在這個嬌小柔弱的日本女孩的肩膀上,實在是於心不忍。於是,我擺出東洋老大(中國人嘛)兼三人中的大哥的姿態,當起了和事佬:「算了算了,不過是個玩笑。其實日本人也看不起這種人,京子你說是不是?」費了一番口舌,總算讓承妍消了氣,只是此後我們再也不敢利用這個乘涼的好地方了。雖然我為自己安撫人
心的口才自鳴得意,但轉念想一想,如果再有一幅中國地圖也插上太陽旗,我會仍然這樣寬容大度嗎?
旅行中的友誼使得彼此忘記了國籍和民族的不同,但有時候又被這樣或那樣的小事拉回到無聊但不得不面對的現實里。當然,記起國籍的時候也並非都是這樣令人倒胃口。另一天晚上我們坐在尼羅河邊的長椅上聊天,正好是周末,堤岸的大路上熙熙攘攘,儘是消閑的當地人。埃及人其實非常熱情風趣,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特別是三兩成群的埃及小伙,很多都會放慢腳步,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奇特的三人組合,揣度我們的國籍,然後根據他們的結論來打招呼。當然他們不會知道我們其實來自三個不同的國家。
「Hello,Chinese!」第一聲招呼使我心花怒放,第二聲居然還是Chinese。到了第三回,招呼聲變成了「Hi,Japanese!」京子拍手叫好。然後的幾次都是Japanese,畢竟日本遊客最多。
承妍沉不住氣了,撅起了嘴:「為什麼沒有韓國?真氣人!」話音未落,一聲「Oh,Korean!」傳進我們的耳朵,我們三人同時捧著肚子,瘋子一樣大笑起來。這陣可怕的笑聲嚇得打招呼的埃及小伙張口結舌,呆了好半天。看來他很可能改變判斷,把我們的國籍改成地獄。
那天晚上,我們躲在堤岸的欄杆後面,偷看停泊在岸邊的豪華遊船舷窗里映出的浴室風景;一起認認真真給街上的埃及姑娘小伙打分,她們說她們要嫁的是哪個,我說我要娶的是哪個。尼羅河對岸,沙丘上4000年前的貴族古墓籠罩在暗淡灰黃的燈光里,那種夢幻般的氛圍,伴隨著芒果汁的甘美滋味,還有河上吹來的輕風那種濕潤微涼的感覺,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