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安心的悲痛是被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打斷的,會議室里除了安心沒有另外的人,電話鈴聲在這間空蕩蕩的大屋子裡顯得特別尖厲刺耳,甚至驚心動魄。電話就在安心的身邊,那響聲幾乎把她麻木的心打成了碎片。她動作機械地接了起來,說:「喂?」她發了聲可是喉嚨啞得似乎並不能把那微薄的聲音送出。
電話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那人說:「我找安心。」
「找安心?」安心覺得自己的神經連同自己的呼吸,都混亂著,她張了半天嘴,問:「你是誰?」
電話里的人說:「是你嗎?你是安心?」
「你是誰?」
電話里的人突然沒了聲。安心拿著電話,她感受到了那個人的氣息,她突然說:「我的兒子,在哪兒?」
電話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又開了口:「那個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控制了聲音,她本能地想要掩藏住心裡的顫抖,她說:「你在哪兒?」
電話里的人又問:「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說:「你在哪兒,我當面告訴你!很多事情,還有這個孩子的事,我都會告訴你!」
「我只想知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你講真話我就把孩子還給你!」
「是你的,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對方的電話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又說:「還記得山上那個茶水店嗎?在懸崖邊上賣茶的那家店,我在那兒等你。我等你半個小時,過了半小時我就不等了。你要是帶人上山我遠遠就能看見,你帶人來就等於你自己判你兒子的死刑了!我再說一遍,你敢帶人來就等於是你自己殺你自己的兒子!」
安心:「好,我一個人來!」
她剛剛說完這句話,電話就被對方掛斷了,電話的聽筒里傳來嘟嘟的忙音。安心也掛了電話,她站起來,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又驀然回首,她看到會議桌上,老潘剛才從身上解下來放在那裡的一支手槍,和手槍旁邊一隻帶著大毛球的汽車鑰匙。
安心拿了那支帶著皮套和胸帶的手槍,又拿了那隻鑰匙,大步走出會議室。院子里沒人,只靜靜地停著老潘那輛老舊的敞篷吉普,那吉普車在陽光下閃著些暗淡的光澤。她飛身上了車子。車子被啟動時發出的聲音驚擾了四周的寧靜,安心從後視鏡中看到,那位女幹部端著一杯熱水從一間辦公室里出來,不知喊了一聲什麼,然後獃獃地站在那敞篷吉普衝出院子時揚起的塵土裡。
那時大約是上午十點四十分左右,我在醫院裡用吸管喝水時突然嗆得咳起來,我受傷的胸肋隨著劇烈的咳嗽幾乎疼入骨髓,接下來我吐了血,吐在我身上蓋著的雪白的被子上。同室的病友飛快地找來醫生和護士,還有那位看護我的民警。醫生摸著我的脈問我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我搖著頭,吃力地說了咳水前的感覺,我說我剛才突然心慌來著。
醫生吩咐護士,給我打了一針鎮靜劑,讓我的喘息平定下來,讓我睡。在我將將進入夢境的時候,正是安心把那輛敞篷吉普開上南勐山,到達那個懸崖的一刻。
快到中午了,太陽升到了頭頂,有點刺眼,有點灼熱。連深谷里的每一處閑枝雜木,都被陽光拉得近在眼前。空氣凝固著,樹梢上看不見一點風,整個山野因此沒有一點聲音,敞篷吉普急停在茶店門前而揚起的煙塵,也因此久久不散。那煙塵像一塊滲透力很強的透明的海綿,吸收了大量陽光,把自己搞得像一片發亮的干霧。安心提著槍走進茶水店時,那片發亮的干霧猶如她身後張開的一道迷幻的紗幕。
茶店裡感覺很暗,是光線和外面的反差太大的緣故。店裡只有一位年老的女店主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計,沒有客人。老闆娘見有生意來到,極熱情地迎上來,張羅著問安心喝什麼茶,要不要吃東西。安心問:剛才有人來嗎?老闆娘說:沒有啊,一上午沒得人來。安心向以前他們坐過的那張靠窗的桌子走去,桌上已經擺了一隻茶壺,和一隻杯子,看上去是老闆娘自己用的。安心把槍放在桌子上,說:我要壺綠茶。老闆娘這時看見橫在桌上的那支槍,才惶然認出她就是以前在這裡被一個小卜冒打了一巴掌的那個小卜哨,她的笑容和聲音都不自然了:哦,綠茶,綠茶,綠茶是敗火的……
安心不看老闆娘,她有點憎恨她,她還為毛傑的律師做過證呢。安心轉臉去看窗外,隔著一條深谷,對面崖頭那棵枝椏猙獰的獨木,在陽光的烘照下,竟然有幾分喜氣洋洋手舞足蹈的樣子。此時此刻,好像每一個人,每一樣東西,都在沖她笑似的。那老闆娘,還有那棵樹,他們都在笑!笑容里彷彿暗含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內幕!
她想,她現在的一舉一動,也許都在毛傑的視線里。這裡的地形,藏得住人的,想跑也是方便的。也許,毛傑就在對面的懸崖上瞄著她呢。也許轉眼,又不知從哪一條險徑危途,轉到這邊來了。
茶半天沒有送來,安心從窗外收回視線,轉過頭來。被窗外的陽光刺得眯起來的雙眼一回到屋裡,什麼也看不清。幾秒鐘的適應之後,她看到老闆娘又出來了,但沒有端茶。她的目光在老闆娘臉上停了兩秒鐘突然看清了情勢,她看到了老闆娘身後的毛傑,和他手上一支端平了的槍口。
老闆娘被毛傑挾持著,歪歪扭扭地走出來,臉上的恐怖把五官的位置都擠歪了。安心嘩地一下站起來,伸手去抓桌上的槍,這時她聽到了砰的一聲,像有人推了她一把似的,她向後趔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整個左肩都麻痹了。她看到毛傑鬆開老闆娘,任那老女人跌跌絆絆地向後面的灶房裡逃去。然後他向她走過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來,用槍頂住她的太陽穴,臉上沒有一點表情,聲音也沒有一點腔調,他問:
「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的左肩漸漸有了些知覺,她能感覺到衣服里濕漉漉的,有液體順著左肋往下流。她不顧這些掙紮起身體向前撲過去,想抓住毛傑。她的一隻手險些在毛傑的脖子上撓了一下,只差毫釐。毛傑向後一閃,隨即向她右肩又開了一槍,再次把安心打得坐在地上。緊接著和剛才一樣,他再次用槍頂住安心的頭部,依然沒一點腔調地問道:
「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覺得自己很虛弱,事後很久她都形容不清自己當時有多虛弱,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心慌和口渴,頭腦空白,四肢厥冷,……她虛弱得幾乎命如遊絲,她甚至弄不清為什麼自己的胸口上還有聲音。
「是你的……他是你的兒子!」
毛傑用槍托在安心頭部狠狠給了一下,他突然跳起來瘋了似的大喊大叫,他喊叫得聲淚俱下:「你這個魔鬼!自從我認識了你,我的爸爸死了,我的媽媽死了,我哥哥也死了,你殺了我全家!現在,你又讓我殺我自己的兒子!你是個魔鬼!你是個魔鬼!我殺了你這個魔鬼!」
他站在安心面前,把槍一次一次地對準安心,但沒打。他臉上掛著縱橫交錯的眼淚,他哭歪的嘴唇上已經微微有了一點鬍鬚,但依然是張年輕的臉。他沒有開槍,似乎在想什麼,他病態地嘮叨著:「我不能讓你這麼死,我要讓你慢慢地死,讓你死得難受,你等著!」他轉了身,盲目地在這屋裡尋找著什麼,大概是想發現什麼可以折磨安心的東西。但他的目光在屋子裡僅僅掃了一圈便驀然停在屋門前的那塊木地板上,那塊被陽光框出一個四方形狀的木地板上,不知什麼時候印上了一個黑黑的壯碩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