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喜聞赦令 堪憐失麗卿(3)
江充邊說邊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在屋裡踱來踱去,以手勢來輔助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說。這在劉屈氂看來,無一不是難以理解的舉動。他自然不明白,這是一個自知得罪了儲君,不免日日憂懼的人最自然不過的反應,在這問題上,只要有一絲機會,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上天給了江充機會,他怎麼能不充分把握呢。劉屈氂冷冷地道,沈武那豎子還沒死,都尉還是小心點兒。沒死,可是活著的滋味也不好受。江充道,他的老婆死掉了,一命換一命。我弟弟也不算死得太冤了。先讓他活著,領略一下痛苦,這樣輕易死了倒便宜了他。嗯,前些天江都侯靳家倒同意將女兒嫁給犬子了,如果能拉攏靳不疑,乃至暴勝之,我們就更可以為所欲為了。甘泉使者持節和赦書馳奔若盧獄,若盧令王信恭敬地將小武送出,邊走邊諂媚道,據說明府要官復原職,真是可喜可賀啊,下吏早就知道明府一定不會有事的。他這個人也算乖巧,此前固然不敢得罪江充,卻也暗暗善待小武。通過歷年的為吏經驗,他知道這種殘殺敢任的酷吏,皇帝是一向讚賞的,因此小武很可能被赦。剛才看見使者持赦書來,他真是很自豪,覺得自己為吏多年,果有長進。雖然沒從這件事得到好處,但至少沒惹下什麼麻煩。小武心裡大喜,他媽的這個鳥江充,這次我又賭贏了,是你倒霉還是我倒霉。但是當他聽完使者宣讀詔書,就再也站不穩了。什麼?他腦子裡轟了一聲,不會,不可能的。「賜金百斤以給喪事。若妾侍有子,奉翁主封邑」,麗都怎麼會這麼做?她怎麼會這麼傻。雖然他嘴上嚎叫,可是內心明白,這是天子詔書,絕不能有假。一霎那間,他為自己剛才的快意深深感到悲痛和羞恥。天啊!是誰贏了,當然是江充那個畜生,自己可輸得真慘。他那個該死的豬狗一樣的弟弟,怎麼能及得上自己妻子一半價值。一萬個江之推那樣的豬狗,也抵不了麗都一根毫毛。他跪在地下,兩手據地,淚水抑制不住像泉水一樣湧出。往日的生活,哪怕是和劉麗都在一起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場景,都會讓他的淚水更加劇烈地湧出。他拚命地抓自己的腦袋,邊哭邊嚎叫,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愚蠢,為了一點兒懲治惡賊的快意而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價。然而,現在一切悔恨都沒有意義了。麗都再也不會聽見他的哭聲,他曾經深信能給她的快樂,一輩子的快樂,這麼快就永不能兌現。而這結果完全是因為自己的愚蠢。他還能趕上為劉麗都發喪,秋天的長安已經是很涼了。在這期間他一直是心緒不寧。有不少官員前來弔唁,包括暴勝之、靳不疑、田仁、任安等中二千石的大官,甚至太子少傅石德也來了。這讓小武簡直吃了一驚。石德不愧為做少傅的料,他諄諄安慰著小武,並殷勤地向小武轉達了太子的問候,暗示對往日小武告發公孫賀一事絕對不會心有芥蒂。當然,他也是偷偷駕車來的。他不願意讓江充看到太子方面的人和大臣們接觸過密。小武聽了他的話,心下少安,他現在一意要報仇,就不能多方樹敵。雖然太子那邊表面上沒有什麼勢力,行事也很謹慎小心,可是畢竟當了幾十年的儲君,隱性的力量絕對不可忽視。最重要的是,既然太子並不怨恨自己,那麼自己採取報復行動就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他甚至把如侯、管材智等原來公孫賀的掾屬舍人全部請出,和石德見面。也許是為了表示自己當初並非是故意針對太子而來的罷,既然如侯等人也對小武如此敬佩,那麼太子就應該對小武完全放心。接下來,他得想想怎麼對付江充。他已經決意使自己變成一架報復機器,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在他記慮當中。不過嬰齊後來對小武的表達了一點兒疑問,讓小武感到意外。嬰齊君,你認為真的有可能是趙何齊搗的鬼嗎?小武臉上沒有了血色,覺得身上發涼。他甚至望了望四周,確認在自己的密室里,沒有任何眼睛在窺視。他身上還穿著喪服,房間的帷幔也是一例的白色。我想是這樣,嬰齊的面色也如死灰一般,他囁嚅了一下。那次事件之後他病了一場,現在也是剛剛痊癒,他似乎一直在回憶那天的情況,一想起就油然而生無盡的悲憤和懊悔,顯然他對美貌的主母相當忠心,也不排除有私下的戀慕感情。所以他這樣說著話,就不免雙目噙淚。是的,他凄惻地說,那天我在門外等候,聽見翁主的悲泣,心中覺得奇怪,因為那樣的悲泣和尋常人傷心時的悲泣不一樣。尋常的悲泣不過是宣洩,一宣洩完心情就好了,事實上在傷心中就有新的希望在承續著。可是翁主的悲泣完全不一樣,那其中蘊涵有巨大的絕望和不甘心,那不是宣洩,如果說是宣洩,也是將生命都像敝屣一樣拋棄掉了的那種宣洩。天,那樣的悲泣,我每天一閉上眼彷彿就回蕩在耳邊,似乎並非人間所應該有的。我能想象翁主的柔腸在如車輪一樣的翻轉。無疑她是不想飲葯的,然而她飲了,一定有人在脅迫她,這個人只有趙何齊。趙何齊,小武更加痛不欲生,他恨恨地擂著几案,彷彿忘記了手的疼痛,他邊擂邊罵,這個畜生,他的確會幹出這樣的事。他呼的一聲站起來,在屋裡來回亂走,我開始還在驚異,使者說是皇上聽了他的勸諫才赦免了我。他怎麼會變得如此好心?嗯,很聰明,這個畜生果然長進了不少,他算是,他算是報了大仇啦!——可是我不會如此罷休的,你能想象得到,我會就這麼罷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