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沒有父親,張靜文只提起過一次,淡淡地說,死了。何時何地,何種方式,都沒有交待。良久也沒有問,知與不知沒有區別。在千燈鎮,張靜文是周勝年情人這一事實眾所皆知,連周勝年的妻子都默認了張靜文的存在。逢年過節都會買一些東西叫周勝年帶過來,這樣溫和的局面,叫張靜文發作不得,道謝,收下,回禮。他存心要將她固定在這個位置,安份,死心,習慣。張靜文酗酒,喝得多了又哭又笑,搖醒良久,給她看自己當年的照片,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良久在睡意模糊間,覺得自己漸漸走向了照片上的容顏。一樣細長的眼,倔犟的唇。張靜文在糧管所工作,負責給人開票,小小的良久喜歡在寬敞的糧管所里奔跑,米太多了,倉庫里堆不下,所以在露天搭起了高高的帳篷,裡面堆著一麻袋一麻袋的米,鼓鼓的,厚重的,散發著特殊的清香。良久有時和別的小孩偷偷溜進去,爬到最高處,再一級級爬下來,周而復始,一張小臉興奮得發出紅光。每個年齡都有屬於自己的快樂。糧管所邊上還有一家食品加工廠,是朵拉先發現的,那裡面的人忙碌得很,不知道為什麼,把成箱的芝麻糖從裡邊的房間搬到門口,竟然沒有人看管。朵拉攤開手心,給良久看一塊象牙色的糖,上面鑲著星星點點的黑芝麻。他們五個小孩就躲在加工廠門口,輪番溜過去偷糖。朵拉最後一個,一邊往口袋裡塞,一邊抓著吃,終於有人發現了,大喝一聲,哪裡來的小孩?朵拉拔腿就跑,芝麻糖灑了一地。他們逃啊逃,根本沒有人追,還在努力地跑。舌尖上那種貪婪的甜一直存活著。關於朵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經,良久和朵拉是最好的朋友。朵拉有一個幸福的家,她父親和張靜文是同事,良久和朵拉、費烈一起長大。費烈是千燈鎮的驕傲,他的成績從來都是鶴立雞群,一騎絕塵。無論參加何種科目的競賽,都是千燈中學的代表,並且從不空手而歸。他註定是一個人物,驕傲地成長,從小到大都有許多女生暗戀,身後總是跟隨著愛慕的凝望。費烈的初戀,也許是和朵拉。朵拉本來就很一般的成績,因為分心,急劇下滑。費烈每天幫她補課,甚至幫她解題,但完全沒有用,朵拉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傻瓜。費烈的優秀只能使她更自卑,她擔心自己的笨拙會讓費烈看不起,越擔心越手足無措,一到考試雙手發抖。她知道自己這樣下去不行,費烈就像一種無形的壓力,他試圖拉她,她卻退得更快,一直退,退至灰暗處。她每天都注意自己的頭髮,衣服,褲子,鞋子,甚至牙齒。她想變得漂亮些,但這一切很快就會被摧毀。回答不出老師提問時的窘迫,朗讀英文時發音錯誤的尷尬,課間去上廁所無人結伴的孤獨,害怕被費烈一一目睹。她更害怕的是別的男生對自己不屑一顧,沒有人追求她,她急急地想要向費烈證明些什麼,故意和別的男生一同說話,笑,借書,製造些小小的曖昧。她想要費烈從中得到微妙的滿足感,那麼多人喜歡她,而她惟獨喜歡他,多麼幸福啊。這始終是她的想像,除了費烈的溫柔,再沒有別的男生了,甚至有人笑她的眼白太多,也有人笑她走路姿勢古怪。她罵他們神經病,罵完后就坐在椅子上整理書包,顯得很忙,顯得無所謂,其實那些話都一字字打在她的心上,她知道費烈在不遠處聽到了,她背上**辣的,咬緊了牙齒。誰也不知道她和費烈的關係,除了良久。良久有一次闖進她的房間,看到他們坐在一起,良久倚著門,臉上露出那種不允許他們否認,洞悉一切的微笑。他們什麼關係呢,好像並沒有什麼,只是她父母不在家時,費烈從三樓跑到二樓來,兩人一起說話,也沒有什麼過份的話,最多就是費烈握握她的手。她的手不好看,五根手指粗粗笨笨,一到冬天還長滿了凍瘡,生紅斑,腐爛。手掌上的皮膚因為每一年氣候的摧殘,變得粗糙而醜陋,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像良久那樣,有一雙十指纖纖的手。事實上他們在冬天來臨前就結束了,她有時站在陽台上不無僥倖地想,這樣也好,這樣的話,就不會讓費烈發現自己有一雙如此醜陋的手。次年她開始生青春痘,她不無僥倖地想,這樣也好,這些討厭的痘痘就不必擔心給費烈看到。還好,他們已經結束,不然怎麼向費烈交待呢。她覺得自己忽然生了那麼多莫明其妙的痘痘,是會連累費烈的,而現在不會了。她一下子輕鬆了,不再懼怕自己丟臉時會因為費烈在場而難堪。她也沒有哭,費烈並沒有提分手,他只是,只是和良久在一起了。朵拉覺得良久比自己漂亮,費烈本來就應該和良久在一起,而自己,不過是電影開場前的節目預告,像一個鋪墊。她揪著衣角,低下頭去。她後來很早就嫁了,是相親結的婚,年輕的朵拉,哭泣的朵拉,痴心不悔的朵拉。她的丈夫是千燈鎮自來水廠的職工。戀愛不會影響費烈的功課,他依然是千燈的驕傲,而良久,與他就像過目不忘的寶玉和一目十行的黛玉,良久的成績也名列前茅,他們一起時,做的最多的是打俄羅斯方塊,爭著要破對方創下的記錄,甚至上課時也忍不住雙手放在桌子底下,快速地左右按動,他們之間的親密很快眾人皆知,但沒有人來反對這兩個優等生。連朵拉都不,朵拉只是再也不能獨自面對費烈了。良久回想起與費烈的那一年,最先記起的是他的白襯衫,乾淨,樸素,卻有一種清高的意味。他們十五歲,坐在良久房間的沙發上,一起看漫畫,她故意看得極快,刷刷地翻過去,他笑著按住她的手,然後輕輕撫摸她光滑的肌膚,兩人都覺出了異樣,緊張地緊張地靠近。額頭抵在一起,嚮往地嚮往地觸碰著唇,那些細細乾乾的紋路逐漸柔軟,來回地來回地依戀。這是初吻,彼此都是。她只得這麼一個純潔乾淨的吻。後來的後來,都是舌頭的纏綿,潮濕,熱烈,充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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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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