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傷口

9.傷口

次日。

阿定睏倦地從睡夢中醒來。

不知為何,這一晚她並沒有休息好。明明在柔軟的被褥里安眠了一夜,可醒來時卻覺得十分疲累,彷彿幫著做了一整天的工作似的。

雖然累,她卻不敢表現出來,如常地收拾了自己。

今天是休息的日子,不需要學習,三日月也在忙別的事物。於是,她便提著群裾,小心翼翼地鑽到了生長著植被的庭院矮叢之中,辨認著某些植物。

有些草莖碾碎了,可以拿來敷在傷口上。本丸的大家雖然是付喪神,但偶爾也會有受傷的時候吧。

「主君」。

阿定蹲在草叢裡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喊她。一道高大的身影籠住了她,似乎在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燭台切大人……?」她仰頭,因為逆著日光,好不容易才通過輪廓分辨出這個藏匿在日光背面的人是誰。

話音剛落,一件物什便擦著她的耳畔險險飛過,如疾光似的,噗嗤一聲釘入她身後的地面上。阿定耳旁細碎的髮絲,被這件鋒銳的東西所割斷了,飄飄揚揚的落下來。

阿定的瞳孔瞬間縮緊了。

她僵硬地扭過頭去,發現那半插在泥地中的,只是一塊小石頭罷了。

燭台切見她露出恐懼的面色來,說:「現在學會害怕我了嗎?欺騙我的時候,卻絲毫不顯得害怕。」他說著,從走廊走入了庭院,朝阿定伸出了手,要扶她起來。

他伸出手的時候,顯得彬彬有禮、謙遜成熟。

阿定卻沒有扶他的手。她起了身,低頭戰戰兢兢地問:「是我做錯了什麼嗎?」不然,燭台切何至於用那塊石頭來嚇她呢?

「昨夜做了什麼,您已經完全忘記了?」燭台切一副不可思議的語氣,「您真是我見過最健忘的人了。我雖然服侍於您,可也是個有脾氣的傢伙。」

阿定生怕被冤枉了什麼,連忙自辨道:「我……是懷疑我偷了東西嗎?」一提到「偷東西」這件事,她敏感的心就微微刺痛起來。於是,她努力辯駁道:「我沒有偷過東西,從來沒有。」

燭台切:……

她的腦迴路似乎和自己完全不在一條線上。

「我說的是——」燭台切彎下腰,用寬大手掌輕輕托住她的下巴,道,「您約定好在昨夜來見我,又爽約的事情。」

他的面龐近在咫尺,富有男性魅力的、高大的軀體,緊貼著阿定,令她不由得顫抖起來。一邊倉皇著,她一邊小聲地說:「我並沒有答應過您呀……」

下一刻,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陡然扣緊了,幾乎要按入她的骨中。

「主君這個可恥的騙子。」燭台切的聲音很溫柔流連。

「真的沒有……」阿定連連擺手,「燭台切大人是認錯了人嗎?」

她總是這樣不肯認賬,燭台切竟然想要笑了。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以為嘴硬一會兒,咬緊牙關就能挺過去了嗎?

就在此時,阿定忽然小小地驚呼了一下。原來是她的手指在草葉中劃過,被鋒銳的葉片邊緣割開了一道口子。殷紅的血珠子,立刻從那道細長的傷口裡滲了出來。

燭台切蹙眉,立刻道:「我帶你去處理一下傷口。」

「啊,不礙事,小傷。」阿定擺擺手,並不在意的樣子,「不疼不癢的,沒必要特地給別人增加麻煩。」

「走吧。」燭台切恍若未聞,牽起她的手,口中道,「這一回我就原諒你了。如果下次再爽約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騙人』可不是女人在情場上該做的事情。」

頓了頓,他側過頭,低聲說:「……是真的不會再原諒你喲。到時候再求饒的話,就絕對來不及了。」

阿定在內心小聲地說:什麼和什麼呀,這位燭台切大人可真奇怪。

燭台切帶阿定去見了葯研藤四郎,這是阿定第一次見到葯研。

葯研是一柄短刀,從身形上來看應當只是一位少年,但行事的做派卻又是一副沉穩可靠的模樣。阿定仔細想了想,用「外表的年齡」來判斷刀劍是不對的,畢竟它們都存在很久了。

聽燭台切說,這位葯研曾經在戰場上待了很久呢,是一柄很厲害的刀。

「主君受傷了?」葯研見到阿定與燭台切,微皺眉心,推了一下架在鼻樑上的眼鏡。

「只是被草葉割到手指了。」阿定一邊盯著葯研的眼鏡,一邊說。

——葯研鼻樑上的,又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呢?是將軍身邊的潮流吧?

燭台切舉起她的手掌,遞至葯研面前,說:「處理一下應該很快吧,辛苦你了。」

阿定瑟縮了一下。

她的手著實算不上好看——雖然指形原本是很好看的,但因為常年幹活而布滿了繭子,還有冬日留下的烏瘡殘痕,一看就是下等人的雙手。

要把這樣的手展露在男子面前,還真是羞慚。

葯研卻彷如沒看到一般,不發一言地在她的手指上貼了類似膠布的東西:「這樣就可以了。」

阿定道了聲「謝謝」,立刻將手指縮回來了。

就在此時,鶴丸來喊燭台切:「光——坊——,三日月有事找你喔。」

「偏偏在這種時候……」燭台切很抱歉地一笑,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葯研,主君就請你先照看一下,我失陪一會兒。……我會讓加州過來的。」

說罷,燭台切就離開了。

燭台切走了,阿定如釋重負。

因為在她眼裡,燭台切大人實在是個奇怪的人。

葯研在一旁翻閱著書籍,很安靜的模樣,一點多餘的目光都沒有分給阿定,彷彿她不存在。阿定老老實實地跪坐著,目光卻一直跟著葯研的眼鏡在移動。

終於,葯研開口了:「主君在看什麼?」

「葯研大人鼻子上的,是什麼東西呢?」阿定好奇地問。

「……眼鏡。」葯研回答,「看書時戴著,比較方便。」

葯研在心底嘆口氣:早就聽說新任的主君是個很舊派的人,沒想到是個真真正正的古人啊。

「那,衣服上那條長長的帶子又是什麼呢?」阿定愈發好奇了。

「……領帶。」葯研說,「搭配襯衫用的。」

「襯衫是什麼呢?」阿定問。

「平常穿的衣服。」葯研回答。

阿定連問好幾個問題,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奇心過了頭,說:「啊,是我妨礙到您了,萬分抱歉……」

「……不必這樣。」葯研有些不適應,「照顧大將……不,照顧主君才是我的本職。」

葯研察覺自己失口了,才匆匆將「大將」改為「主君」。

明明已經耗盡對審神者的希望了……不應該將這個含著信任與尊重的稱呼再說出口了才對。

所幸,阿定完全沒察覺不妥。

她以為那個「大將」不過是口誤。

加州清光被燭台切告知主君受了傷,匆匆忙忙地來了。

「怎麼會受傷的?就在我去找三日月殿的這一點時間裡……」加州清光就像是來接孩子的年輕媽媽似的,頭疼極了,「這可是我的失職啊。」

「是、是我給您添麻煩了。」阿定窘迫地道歉。

「還好是小傷。」加州將阿定的手翻來覆去地看,「聽燭台切的語氣,還以為你傷到了手臂,都不能動碗筷吃飯,要我喂你了。」

阿定小聲說:「沒有那麼誇張呀。」

阿定要被加州領走了,葯研放下手中的醫學書籍,對阿定的背影說:「下次受了傷的話,不必害怕麻煩,直接來找我就可以了。……有其他的問題,也能來問我。」

阿定跟在加州清光的背後,遲疑了一陣,便笑了起來,柔順地說:「我記得了。」

葯研的話不多,可卻給人很安心的感覺。

阿定記得,從前還沒被賣入主家為奴的時候,隔壁家的長子也給過她「安心」的感覺——那時的阿定六歲,或者七歲——任何超過十二歲的少年,都算是她的哥哥。

即使那位隔壁家的兒子牙齒不齊整、腳趾里終日卡著泥沙,可因為他識字又會幫著做買賣,村裡的孩子們都很崇拜他。那個男孩,經常關照她,並且說一些「長大了就要娶阿定為妻」之類的話。

被賣入主家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遇見過待她那麼好的人了。

***

阿定走後,葯研摘下眼鏡,微微嘆了口氣。

那位主君最後笑起來的模樣,可真是天真爛漫,讓他不由感到有些愧疚。

——前任的主君是個惡人,所以他也連帶厭惡上了新任的主君。可明明這個連「眼鏡」、「襯衫」都不知道的主君,是無辜的人。

主君予他以毫無保留的笑容,他卻沒有以完全的忠心回報,這還真是令人鄙薄。

日頭漸高,午後到來了。今天有些悶熱,令人昏昏欲睡。

一期一振來了。

他穿著便服,修長手指撩起半打的竹簾,屈身坐了下來。

「啊,一期哥。」葯研朝他打招呼,「有什麼事嗎?」

「聽聞主君受傷了,她來過你這裡了嗎?」一期詢問。

一期低垂眼帘,眸光落到了自己置於膝上的手背處:「上次我和你說的那件事……」

葯研沉默了。

***

前日,兄長一期一振來找他。

「是葯研的話,一定會有機會見到主君吧?」溫柔的兄長露出微微猶豫的神色,以懇請的語氣道,「如果主君來見你了,能不能代我傳一句話?——太刀一期一振,想要見見她。」

那時,葯研點頭應下了。

***

而此時此刻,葯研注視著面前的兄長,只能保持著沉默。

兄長是吉光唯一的太刀之作,是被稱作「一生一振」的寶物。與其他短刀兄弟相比,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即便是在本丸之中,一期哥也是最為不同的。

所有的刀劍,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暗墮的氣息,暗藏私心。

只有初初到來的一期哥,完美光耀得令人幾乎要避開視線。

「我……」葯研抬起眼帘,注視著面前俊美的兄長,口形微微變幻。

「說了嗎?」一期微微一笑,溫柔的笑顏令人如置春風。

葯研的手微微攥緊了。

一期哥是他最敬愛的兄長。

是最敬愛的兄長。

是不應該違背的,應該給予信任的兄長。

是最親密的人。

可一期哥……

沒有被染上暗墮的氣息,已經與自己不一樣了。

「……抱歉,我沒有見到主君。」葯研的眸光下落,「聽說只是被草割傷了手指,不需要我特地來處理。」

說完,他的目光便移開了。

一期一振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葯研久久低著頭,牙關咬得極緊。

他對自己說:啊。我可真是個令人鄙薄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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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頭娘[主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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