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失職
阿定今日的任務,是學習所謂「歷史」。
對於阿定來說,「歷史」這樣的東西實在是太抽象了。她的世界僅限於鄉下的那方小院子里,三日月提起的什麼「卑彌呼女王」、「聖德太子」、「攝關」之類的詞,都令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鄉下的侍女,能知道些鬼神之說和將軍的姓氏,就已經算是博學多識了。
三日月見她一副苦手的樣子,便取來一本冊子,說:「如果實在苦手的話,不妨先了解一下本丸之中的各位。……主君不必太過緊張,這些歷史只是說來消遣無聊罷了,沒必要記住。」
三日月說的是實話。
這個本丸並不需要主君,他教導阿定學習也只不過是裝裝樣子順帶逗弄一下她罷了。大字都不識得幾個的鄉下梳頭娘,又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擔當起守護歷史的任務?
阿定翻開名冊,見到其上有許多名字。她已學了不少字,零零散散地也能認出些來——譬如「三日月宗近」、「加州清光」、「笑面」、「虎」。
「是大家的名字呢。」阿定翻著名冊,一副新奇的樣子。
她低下頭,烏黑的髮絲從頸上滑下,露出一截瑩白的肌膚。三日月的目光垂落下來,掠過她的後頸,卻驚覺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
淡淡的紅色,似乎是一片將要退盡的淤痕。
三日月微蹙起了眉。他傾身向前,用手指撩起那縷髮絲,以便自己看得更確切一些。
沒錯了……
這是不知道哪一位留在主君身上的吻痕。
「三日月殿在看什麼呢?」阿定一動也不敢動,「很癢啊。」
「主君照過鏡子嗎?」三日月的語氣微妙了起來,「脖子上有不得了的東西呢。」
他的聲音淡淡的,沒了往日的溫和。阿定從來只見過三日月溫柔的模樣,此時他改變了語氣,阿定不由有些忐忑:「還、還沒有……怎麼了?」
說罷,她緊張地捧過一面鏡子。不知以什麼材質所制的鏡面,清晰地映照出她的模樣,也使得脖子上的吻痕顯露無疑。
阿定看到這個痕迹的第一眼,就清楚地明白了這是什麼。
「這……」阿定囁嚅著,面色蒼白,「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三日月不說話,只是將鏡子反扣在了桌面上。
他的心底很不愉快。
屬於自己的囊中之物,被別人用臟手偷偷地碰過了,換做是誰都不會高興的。
他每天來教導阿定,這就像是飼弄著一隻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一樣,是一種消遣,也是為了將來享受她的時候更為愉快一些。
可是現在卻有人提前動手了,真是令人不快。
他提起了阿定的衣領,使其將吻痕遮蓋住,淡淡開口:「這是加州清光的失職,他已經不能作為主君的近侍了。」
「等、等等!」阿定小聲爭辯道,「連我自己都沒察覺的事情,加州大人又如何得知呢?這並不是加州的過錯吧……啊,也許,也許只是被蟲子咬了一口……」
「失陪一下。」三日月沒有理會她的爭辯,起身朝外走去。
阿定忐忑不安地留在原地,摸著自己頸上的肌膚。
她當然知道這個痕迹代表著什麼,但她真的不知道是誰幹的。每一天的夜裡她都留在房間里,除了做了幾個奇怪的夢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生……
——奇怪的夢?
阿定的面色忽然白了一下。
難道那些零零碎碎的、讓人無法回憶起男子面容的夢境,都是真實的嗎?
她正在思慮間,門外就傳來了加州清光的爭辯聲:「那絕無可能!我怎麼可能會讓居心叵測的人靠近主君的身側?說那是我的失職,我是不會承認的……」
「既然沒有人能在夜晚靠近主君,那麼,是鬼么?」三日月的聲音帶著笑,「既然如此,那不妨請笑面青江來擔當近侍吧?」
加州清光失語。
好一會兒后,兩人的爭執聲才輕下去。阿定走出房門時,三日月已經離開了——看得出他似乎真的生氣了,以往的他從不會無禮地直接離開,而是會向主君告退。
加州抱著刀,一副惱極了的樣子,紅眸里亦閃著些微的怒火。
「加州大人……」阿定擔憂地喊。
「從明天起,我就不是你的近侍了。」加州清光撇一下嘴,低聲道,「不知道他會找誰來當你的近侍呢?……就算你是主君,也無法自主決定事情,還有一點可憐呢。」
加州憐憫的語氣,讓阿定有些難為情。
但她早已習慣了被人呼來喝去、隨心所欲地操控,所以她打心底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一個卑賤的下等人,又怎麼會有做主的權利呢?當然是武士大人說什麼,自己就照著做了。
氣氛很不妙,阿定低著頭,假裝翻閱手中的名冊。
隨意一翻,就在最後的位置看到一個似乎是新添上去的名字。
「一期一……」阿定眯著眼,很艱難地辨別著最後一個字,「這個字是什麼?」
「是一期一振。」加州替她念了出來,「『一生只鑄一振』的意思。」
阿定的視線反覆掃著這個名字,心裡有著奇妙的感覺。
啊,是一生只有一把的刀呢。
「一期一振是怎樣的刀呢?」阿定詢問。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加州清光的視線望向遠方,「他才剛來不久吧。」
「是我鍛造的那把嗎?」阿定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加州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頓時有些懊惱,「總之,他很忙就是了。平常的任務他都不會參與,三日月殿也不會允許他來見您的。」
沒有人希望一期一振見到主君。
一期一振阿定親手鍛造出的刀劍,他必然是希望守護歷史的,也肯定會對阿定忠心無二。但是,本丸里這群習慣了自由的付喪神們,已經不想再回到時之政府的約束之下了。
「很忙嗎?」阿定有些失落了,「還以為能見見我親手鑄造的刀劍呢。」
「……」
看到她這副失落的模樣,加州的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他紅瞳微動,聲音里微有一分自嘲:「是啊,我這樣天天見到的人,主君當然不會想再見了。只有一期才是最新鮮有趣的吧。」
頓了頓,他又低聲道:「我本來就不惹主君喜歡嘛。」
阿定懵了一會兒。
加州清光的這副語氣……
怎麼說呢?還有點熟悉呢。
好像是從前在夫人的口中聽過吧?原話似乎是「大人的身邊有了更新鮮有趣的年輕女人,當然會對我這樣天天見到的黃臉婆感到厭煩啦」。
不知怎的,阿定忽然很想笑。
「我怎麼會不想見加州大人呢?」阿定說,「只不過是因為沒有見過一期一振,所以有點好奇……僅此而已。」
加州注視著她的面龐,忽然問道:「主君真的,很想見一期一振嗎?」
他的心底忽然湧現出了一個想法。
……只是見一面的話,應該不要緊吧。主君是很好哄騙的人,三日月殿不會讓她被一期一振影響的。
「嗯吶。」阿定點了點頭,握住了加州清光的手,「我總覺得,我和那個人之間像是有什麼契約似的。」
「……因為你是為它鑄造了實軀的人嘛,這是當然的。」加州清光撇開頭去,小聲說,「要見他的話,也不是不可以。我能將他帶來。」
「真的嗎?」阿定露出快樂的神色來。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加州清光說。
「請說吧。」阿定答,「我一定盡我所能。」
「主君能將大和守安定帶回本丸嗎?」加州清光抬起頭,問,「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我怕他繼續留在沖田先生的身旁,最終會消失在歷史之中。」
阿定躊躇了一下。
這麼重大的任務,她一點兒自信都沒有。但是加州清光一直這樣照料著自己,明天起他就不是自己的近侍了。如果不答應的話,那實在是太可恥了。
「……我會試試看的。」阿定說。
雖然,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做。
等明日三日月來的時候,再問一問他吧。
***
因為是當近侍的最後一個晚上,加州清光並不能如往常一樣入眠,反而清醒得不得了。他披著髮絲坐在窗前,心底慢悠悠地想著一些事。被摘下的耳墜放在枕旁,於月光下散射著黯淡的光。
就在此時,他聽見主君的房間似乎有了什麼響動——窸窸窣窣的,好像是主君起身了。
加州揉了揉眼,站起來輕聲詢問道:「主君?怎麼了?」
門扇推開了,他的主君從門後步出。
阿定鬆散地披著寢衣,手中捏著一柄梳子。她的眼睛有些無神,像是被什麼東西攝走了魂采。可當她望向加州的時候,那雙眼又忽然如點了星辰一般,變得靈活嫵媚起來。
「呀……少爺。」她說話了。
從前的每一次,她只是無聲地路過了這個熟睡的近侍。今夜還是她第一次在夜間遇到沒有入睡的加州清光。
「少、少爺?」加州清光有些奇怪,「這是什麼稱呼……」
「您想梳頭嗎?」阿定詢問他。
加州清光愈發覺得古怪了。
他每日都陪伴在主君身旁,知道她平時是如何模樣——面前這個笑得自如妖艷、彷彿在刻意引誘著男子一般的女人,絕對不是平日的主君。
「你是誰?」加州警覺地提起了佩刀,指向女子,「還是說有什麼東西附在了主君身上?」
「……咦?」阿定的笑顏略略散去了,「您不記得我了嗎?白天的您還稱呼我為『主君』呢。」
「……」加州後退了一步,咬咬牙,「這種不祥的氣息又是怎麼回事……」
——簡直,宛如鬼怪一般。
「阿定就是我,我也是阿定。但是,我更希望您將夜晚的我稱呼為『櫛姬』。」她笑了,朝加州清光的面頰探出雙臂,「我答應過你,會將大和守安定帶回本丸來。」
此言一出,加州愣住了。
確實,這是只有他和主君知道的約定。
下一瞬,自呼為「櫛姬」的女子,已經吻了一下他的面頰,笑眼微彎,說:「少爺,和我共度這個愉快的晚上吧?」
「等——等等!」加州有些慌張,可手卻無法自抑地環上了她的腰。
更糟糕的是,他覺得心臟跳得厲害,腦海中不停地閃過平日主君的笑顏來,有一句該死的話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主君,我,我對你……」加州半闔著眼,覺得嗓間有些冒煙了。
就在此時,門忽然被推開了。
「加州,如果你覺得很棘手的話,就交給我來處理吧。」燭台切說著,除掉了自己的手套,聲音沉穩,「三日月已經答應了,由我來接任近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