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阿芙從外面回來,已是午後了。她輕輕推開門進了屋子,就見桌上擺了個藤編的食盒,一旁擱著一碟新鮮的櫻桃,晶瑩水靈,彷彿剛從枝頭上摘下來一樣。
她正覺得口渴,放下了手裡的東西,便拈了一粒紅艷艷的櫻桃,剛要送進嘴裡,忽而想起了袖中的枝條,恰巧阿福聽見動靜從屏風隔著的內室走出來,喊了她一聲。
阿芙被嚇了一跳,手裡的櫻桃也掉了,她皺眉看阿福,拍著胸口,惱道:「你走路都沒聲兒,嚇了我一跳!」
「你去了哪來?」阿福早習慣了阿芙的慣常對她說話的語氣,不以為意的走過去,「媽媽叫人送的櫻桃,我想著你喜歡這個,可是留著一顆都沒動。」
阿芙做賊心虛,不敢與阿福對視,揚聲叫了興兒給她打水洗手,回頭指著放在桌上的小包袱,「我去買了一個扇面,想著你要走了,我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就給你綉個扇子,往後你夏天打扇也就能想起我來。」
「縱是沒有這扇子,我還能忘得了你?」阿福打開包袱,裡頭放著一把月白扇面的湘妃竹菱形團扇並十幾束各色絲線,她就把團扇取了拿在手裡扇著,悵然道,「我是真不想與你分開。」
她被自己爹娘賣掉的時候,已經記事了。那年疼愛她的奶奶剛去世,爹娘對她就變了臉色,不,應該說她那對父母就從來沒有對她好臉色過,沒了奶奶的庇護,她就成了野地里的小草,不過幾個月就從白白嫩嫩的胖娃娃被養成了個黑瘦的醜丫頭。後來她娘生下來個弟弟,兩口子就更嫌棄她礙眼了,聽說可以把女兒賣給養瘦馬的,兩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她領出來賣掉了。
離開那樣的父母,她並不是很傷心,更何況小的時候不懂瘦馬究竟是什麼,只覺得這院子里的人又乾淨又漂亮,還能吃飽飯,簡直是到了了故事裡的仙境一樣。即使是現在,被賣了兩千兩,她也很感激徐媽媽,不論如何,是徐媽媽給了她平安長大的機會,至於往後的命運如何就全看她自己了。
「我也不想和姐姐分開,」阿芙在興兒的服侍下凈了手,將纖纖玉指在帕子上揩乾,這才抬眼看向阿福,她的語氣有些唏噓,「我們姐妹在一起快有七年了。」
七年的相處,並非全然是虛情假意。然而既生瑜何生亮,她們兩人實在是太像了,媽媽為了讓她與阿福更像一些,特意在她額上點了一顆紅痣。許是她對點痣的染料不耐受,臉生生腫了一個月,吃足了苦頭。
阿芙的父親是個久試不第的窮酸秀才,自負才華蓋世,沒甚麼本事,卻有一身妒賢嫉能的臭脾氣。阿芙雖恨她父親,卻也學了些秀才的品性,被徐婆子在額上點了痣,嘴上說著高興與姐姐一樣,心裡其實是恨的。憑什麼就得是她像阿福呢?阿福又傻又白,偏偏惹人喜歡,就連一起長大的宋青河都更喜歡阿福。
只是平日里的怨恨都被阿芙壓了下來,直到這次,眼看著有個英俊的貴公子可以叫她脫離苦海了,卻還是被阿福搶了去,她怎能不恨?
阿福不知阿芙心中的千迴百轉,猶在回憶當年,「我還記得你剛來,心想這個妹妹與我長得真像,哪知你躲在屋子裡哭了整整三天,把眼睛都哭成了爛桃子,我哄了你三天,才是給了我一個笑臉。」
兩人因著這三日相伴的情誼,迅速的熟悉起來,互相通了身世姓名,發現兩人竟然連名字都是同音不同字的,阿福又比阿芙大了三天,自此姐妹相稱,就算是媽媽給兩人重新取了名字,她們私下裡還是稱呼彼此的小名。
想起往事,阿芙低下了頭,她在桌邊坐下,拿起一顆櫻桃含在嘴裡。這櫻桃看著光鮮好看,吃在嘴裡卻不如想象中的甜。她吐了核,打斷了阿福的回憶,「姐姐我是真不想與你分開,不如等你過了門,求一求朱公子,把我也買了去吧。」
朱公子看起來並不像是個好說話的人,阿福沒有很乾脆的一口答應,她怕阿芙生了希望又失望,只說,「我儘力試試。」
她就知道阿福不會願意誠心幫她。阿芙摸到藏在袖子里的枝條,抬頭笑了,彷彿依戀地把頭靠在阿福身上,手也樓住了阿福的腰,「那我等姐姐的好消息。」
阿福的腰很是敏感,被阿芙這樣靠著,整個人都繃緊了,可又不能推開需要安慰的阿芙,她忍著腰間的不適,摸了摸阿芙的頭,「你吃過午飯沒有,我給你留了一碗綠豆粥和兩碟涼拌小菜。」
「晚上還有姐姐的酒宴呢,我就不吃了,」阿芙鬆開了阿福的腰,並不是每個人都像阿福一樣不怕胖的。
「對了,剛剛你不在,媽媽讓我給你選一身衣裳,我就選了這兩個,你看看可還喜歡?」阿福轉身去窗下矮榻上的針線笸籮里取了兩塊尺頭來,是她特意跟李裁縫要來的。
阿芙一看居然有一塊海棠紅的料子,心裡一刺,笑問,「姐姐給我選的我哪有不喜歡的,姐姐選了什麼顏色的嫁衣?」海棠紅十樣錦,是可以做嫁衣的料子了,阿福給她選這個真不是故意?
「就是這種,」阿福見阿芙好奇,就拿了那朱紅牡丹的給阿芙看。李裁縫會做生意,見她要那兩塊尺頭,乾脆把她選中的幾種料子的尺頭都送給了她。
朱紅牡丹,真是張揚,阿芙勾起嘴角笑了笑,她這才留意到阿福手上的一對翡翠鐲子,「媽媽把鐲子也給你了?」是阿福說要把鐲子還給媽媽的,結果她自己把一對都戴上了。
「嗯,」阿福脫下左手的鐲子,「這鐲子是一對兒,我們一人一隻罷,也是個念想。」
「它們好好的是一對兒,何必拆了,」阿芙不肯要,眼珠子一轉,開口要了另一樣,「姐姐若是誠心與我留個念想,不如把你那個觀音墜子留給我。」
阿芙開口要的觀音墜子並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僅僅是個木雕的觀音像,戴的久了,上了一層包漿,看起來才不那麼寒磣。但她知道那是阿福的奶奶留給阿福的,阿福很是珍惜。她開口要,只是故意讓阿福為難罷了,並不是真心想要。
聽了這話阿福果然為難了。
阿芙又道:「若是朱公子不願意要我,此後我們是再也不能見到了。」
阿福卻還是不能下了決心,這觀音墜子是奶奶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了,她捨不得。
「是我強求了,這是奶奶留給姐姐的東西,姐姐捨不得給我也是應當的,」阿芙以退為進,「姐姐不要為難了。」反正也不是多稀罕的東西,要不是為了給阿福添堵,她才不想要呢。
哪知阿福是真捨不得,聽她這麼說,就真的不打算給她了,「那妹妹還是留著這個鐲子吧,希望它們能有再聚之時。」
說著就把鐲子給阿芙戴上了,嗯嗯,還是鐲子比較適合漂亮的小姑娘。
阿芙沒想到一向對她有求必應的阿福居然跟她玩這一手,又吃了個悶氣,她低了頭撫摸手上的鐲子沒有說話,重聚之時恐怕是不會有了。
晚上,漱玉閣的宴席擺開兩個大圓桌,院子里的姑娘們都來了。
各個都盛裝打扮了,一時間,美人如花,香氣撲鼻,鶯聲燕語的問候之聲與環佩搖曳的叮咚之聲、衣裙摩擦的簌簌之聲、以及杯盞碰撞之聲交織成一片,十分的熱鬧。
作為東道主,阿福忙著招呼眾人,雖有阿芙和興兒從旁協助,也是忙得團團轉,飯菜沒能吃幾口,倒是先喝了一肚子酒。
「看來我是來得太遲了,」正熱鬧的時候,含煙姑娘姍姍來遲了。
聽見這話,眾人都停了箸往門口看去,就見披著一件蛋殼青綉竹葉披風的含煙姑娘站在門口,天色已晚,她身邊的丫頭提著一盞紅燈籠,這真是來得太遲了。
「含煙姐姐,」阿福忙放下酒杯去迎她,請她入座。
含煙沒想到自己居然被個小丫頭打了臉,此時看阿福是哪裡都不順眼,因此淡笑道:「我就不坐了,晚上我是不敢吃東西的,不如妹妹年紀小。我來敬妹妹三杯酒就回去了。」
說著讓人倒酒來,自己一氣飲了三滿杯。爾後笑吟吟地看著阿福。
這時候阿福已經有些上頭了,臉色酡紅,可含煙的酒她又不能不喝,只要硬著頭皮生灌三杯。
含煙看她爽快,心裡的氣就散了些,令她的丫頭把禮物送給阿福,「姐妹們慢慢玩罷,我就走了。」
等含煙走了,席上才重新熱鬧起來,紫玉直言,「要是她在,我們大家都不自在。」
眾人紛紛附和,又叫阿福入席,才看見她已經靠在一旁的案几上,閉著眼睛睡著了。
「這下可好,東道主先醉倒了,」紫玉搖頭。
「蘭汀你和興兒扶她回房休息去,」紫嫣看阿福醉倒的樣子實是可憐,生怕她沒靠住案幾摔倒了。
「那我就先扶著姐姐回去了,」阿芙笑著點頭。今晚阿福喝的就倒是有一半是她勸的,含煙那幾杯只是壓倒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阿福醉得人事不知,光靠興兒和阿芙是扶不回去的,最後還是叫了個僕婦把她背回去的。
兩人合力為阿福脫了衣裳,擦了臉,阿芙就吩咐興兒去廚房要來了一碗解酒茶,「姐姐這裡有我照看就可以了,你回去和大家說一聲,讓姐妹們不要擔心。」
興兒應諾,為兩人關上了房門。
夜深人靜,屋子裡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噼啪聲。阿芙心跳如擂鼓,從袖子里取出了藏了一天的枝條。因貼身放著,葉子已經發焉了,她把葉子都摘了下來揉碎,在解酒茶里攪了攪,因怕葉子失了藥性,不夠用,又用枝條在茶里泡了泡。
這才收拾了殘渣,把枝葉都埋在了屋角高几上的吊蘭盆里,又謹慎的洗乾淨手,端著解酒茶進了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