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起源 十世鏡(二)
水面漸漸平靜下來,那嬌小的人兒轉過身來。
沙漠的正午艷陽高照,蓮蹤一抬眼就對上了一雙明亮烏黑的大眼睛。陽光將一張清麗的笑顏照得如同建安的春日般明媚,一橋彩虹在她面前的水幕中若隱若現。
「小阿哥,一個人跑到沙泉可是很危險的啊。」她開口,聲音清亮,是鬼方語。
並不想節外生枝,蓮蹤沒有應她,徑自轉身就朝岸邊渡去。
姑娘見蓮蹤淡漠,大眼睛眨巴了眨巴,揉了揉被水嗆得酸溜溜的鼻子,遂一騰身上了岸,饒有興味地蹲下身來看著水裡一步一緩往岸邊渡的他。
風沙攜著遠處的駝鈴聲隱隱傳來,眼前小小的人兒閃爍著清澈明亮的一雙眼看著蓮蹤,衣衫潮濕地貼在她身上,她似乎也不甚在乎。
伸手撥開粘在臉頰的一縷碎發,她歪著腦袋問他:「小阿哥,你這般貌美膚白,不像是我鬼方男子啊。」
貌美膚白?蓮蹤暗自蹙了蹙眉,朝右挪了一步避開她,默默上了岸,徑自拾起地上的外衫準備走。
小姑娘見蓮蹤還是不理她,於是用蹩腳的漢語沖他道:「你,你是漢人嗎?漲什麼來著?嗯……漲,漲錢?」
蓮蹤聞言前進的腳步頓了頓。
小姑娘見蓮蹤停下步子,於是趕忙上前一步,繼續用磕磕巴巴的漢語問道:「明明資道大漠荒野危選,你,你還一人獨行,難道是想……嗯,尋,尋短見?」
蓮蹤皺眉。這姑娘不僅會講漢語,竟還猜出了他的身份……
思緒間兩個鬼方高大壯漢騎著駿馬飛馳而來,其中一人看到不遠處的他們,便沖著他們的方向高聲喊道:「辛公主!」
蓮蹤一怔,眼前這個滿頭小辮、舉手投足間儘是少年模樣的的姑娘,竟是個公主?如若不作些解釋,這小公主回去對單于說他想尋死,那以後他的行動便會受限從而影響他探查更多訊息……
轉身與她視線相交,蓮蹤牽了牽嘴角,柔聲用鬼方語回道:「公主殿下,在下來此只是為了入浴解暑,並非尋死。多謝公主救命之恩。」
語畢,蓮蹤才發覺自己竟被她一雙眼鎖得緊緊的。這丫頭就這麼獃獃地看著他,烏溜溜的大眼睛波光粼粼,乾淨又□□。
「你生得真好看。」她咧嘴笑得甜,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
她腰間的銀鈴被風拂過輕聲作響,心裡不知什麼東西作怪,蓮蹤驚覺自己心驟停了片刻,只須臾后便聽見耳邊陣陣擂鼓聲,那種只有自己聽得到的擂鼓聲。
難道是先前受刑傷及了肺腑?蓮蹤暗道自己竟沒發現。
面不改色地避開她目光越過她,蓮蹤一言不發轉身便要走。
「公主,大閼氏還等著您的赤雁子呢,再不回去恐又要受責罰。」一旁的鬼方騎兵道。
這個叫辛的小公主聞言撿起了方才扔在地上兩隻獵物匆匆跨上了馬,韁繩一拉來到蓮蹤跟前,道:「一個人走回去保不齊還得遇上沙獸什麼的。小阿哥你上來,我帶你回去。」
瞥了眼渾身濕透衣袍貼身的她,蓮蹤淡淡回道:「公主,男女授受不親。」
辛聞言滴溜溜轉了轉眼,一臉疑惑地歪著頭問:「什麼受?什麼親?什麼意思?辛非常努力地皺眉想了想,似是恍然大悟,遂朝蓮蹤伸出手道:「我騎術很好的,不會讓你摔下去的,你別害怕啊!」
蓮蹤聞言臉色一沉,抬腳蹬上馬鐙,一躍便橫跨上馬,拽住韁繩的一瞬也環住了身前的她。
馬兒受驚,揚起前蹄嘶吼了一聲。突如其來的一驚讓她朝後栽倒在他懷裡,雙手不由緊緊抓住了他手臂。
蓮蹤把韁繩一拉,將受驚的馬兒安撫住,輕聲道:「抱歉,在下騎術可不怎麼好,公主不要害怕。」
落日餘暉,將大漠映得緋紅,懷裡這個嬌小的身軀緊緊貼著他,天地間只此一刻,彷彿忽而有了生機一般。
這一夜有些不尋常,閉上眼,腦海里總浮現出那雙撲閃的大眼睛,耳邊也彷彿總迴響起她細碎的銀鈴聲……
又過了幾天,蓮蹤的帳內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起初這身影只是在窗邊偷偷窺探著帳內,後來這身影蹭著蹭著就鑽了進來,從門口一路蹭到了他寫字用的矮几邊。
「漲錢,你,你教辛寫漢字可好?」
「漲錢,你生得這麼好看,名字怎麼這麼,這麼奇怪啊?漢人名字都這麼奇怪嗎?」
「漲錢,你描的這些花花草草我怎麼從沒見過。它們叫什麼?」
「漲錢,這畫的這雜草是葯嗎?它能治什麼病呢?」
「漲錢,你應該比我老一些,那……以後我便叫你阿兄吧。漲錢太難聽了……」
自此,他的氅帳內便不再似過往一般死寂……
一開始,她拍著胸脯說替他研墨,結果不到半個時辰便打起了瞌睡。研墨失敗后又說要替他整理岸幾,結果一不小心打翻了煮水的陶罐把自己燙得夠嗆。他被她磨得實在沒了脾氣,於是便答應教她寫字畫畫。他教她一撇一捺工工整整,她卻抓耳撓腮,半天寫出個鬼畫符;他落筆在畫紙上點下五片桃花瓣,她卻把毛筆一扔,五個指尖粘了粘墨印在紙上,「瞧,這樣也是桃花……」實在感嘆漢人字難認,她便耍賴搬來一壇酒,吹起一支鷹骨短笛來說是驅趕了困意好繼續用功。蓮蹤無奈,但這般聽著她的笛聲喝著酒,感覺心曠神怡,很好。
儘管鬼方與大漢以及西北諸國戰事吃緊,卻未能擾了他們在大漠黃沙中策馬並肩飛馳;在落日餘輝下仰頭暢飲烈酒。醉了,她就縱身躍上丈余高的樹,半躺在樹枝幹之上,在繁星滿幕的夜裡隨手摘一片葉子吹起大漠小調,有時興起,他便會在她的歌樂聲里將心中所念所思化為詩句,用干枝寫在沙地上……
「哎喲!看那天空中明媚的月亮,映照在沙泉邊阿哥的身上。我願傾聽泉水涓涓的流淌聲。好像心上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泉水帶著我的渴望。靜靜地流淌到你的身旁……」
她的聲音很好聽,短短几句便如流水一般淌入他心底。
後來,蓮蹤方才知道,辛的生母是一個被鬼方鐵騎軍從大漢邊境小城擄回來的漢女奴隸,在她八歲時便去世了,生母去世后的六年,辛一直被養在大閼氏處。但生母身份微賤,所以雖是單于的生女又養在大閼氏身邊,但辛卻沒有封號,也沒有一個公主應有的榮寵。與其說她是個公主,不如說她是個身份特殊卻可有可無的存在,有時更像是任大閼氏差遣的婢子。可這似乎不影響她恣意地感受快樂。看著身畔一會兒吹吹笛子一會兒唱著小調的辛,蓮蹤似乎感受到一種「生」的氣息。像是一粒推開巨石的種子,恣意的在自己世界里悄悄地、生機勃勃地向上伸枝展葉。渺小,卻充滿力量。
她雖貪玩,可學起新事物時卻也有些天賦。有時她被大閼氏使喚脫不開身便會托哈努給他傳信。
「阿兄,見字如面。一日不見,饞蟲唧唧。今有好酒,待吾夜歸同飲。」
字跡歪歪扭扭,常常文不達意,想是憋了好半天才寫出這三兩行來。可他每每卻也知曉她心中之意,且不吝給她回信時工工整整的多寫一些。
滿心歡喜收到蓮蹤回信的辛也多了一項喜好,那便是模仿蓮蹤的筆跡。如此,她的字便也不再想起初那般慘不忍睹了。
日子在與她的詩酒快意里轉瞬而過,待他驀然回首一摸刻下的木紋,才發覺春來冬去已是一載有餘。一個沒有封號的小公主,一個被俘的羸弱漢臣,他們的日漸親近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一年多的時光中,來訪的不僅有這個丫頭,還有單于不斷洗乾淨了抬到他帳內的美人。一年了,鬼方均丞單于並沒有放棄通過各種手段軟硬皆施地瓦解他這個漢臣的意志。因為他讓單于認識到了能通漢鬼兩種語言,又能持玉符出使的他身在要職,是最珍貴的戰利品,一旦他心甘情願歸降,那他將會是單于攻漢宏圖裡最有用的棋子之一。
只不過,這些美人怎麼被抬進來的,第二天均是怎麼被完完整整送回去。蓮蹤寵辱不驚,幾番來回均處理得當,既沒駁了單于面子,也沒如他所願就範。
一月前採回來的幾味藥草已晒乾,將它們煮水替代茶葉作日常茶飲將好可以祛火清毒,調節大漠氣候給身體帶來的不適。蓮蹤將烹好的茶飲倒入杯中,抬起杯子輕啜了一口,入口微苦后一縷清甜自舌根泛起。
「阿兄。」思緒間細碎銀鈴聲伴著女孩兒清朗的聲音傳來。
蓮蹤抬眼便看到辛歡快地掀開帳簾鑽了進來,「今天是我生辰,我同閼氏說了要和你去市集逛逛。你陪我啊。」
今天的辛似乎有些不太一樣,滿頭小辮不再似往常一般毛毛躁躁,而是規矩地束在腦後,額間墜著一枚瑪瑙髮飾,紅色左衽衣袍領口一溜白色絨毛,雖甚是樸素卻將她襯得嬌俏可人。
蓮蹤放下茶盞,揚唇一笑柔聲回道:「好。」
鬼方治軍不似大漢那般森嚴,因為辛的緣故,蓮蹤能更頻繁進出更多地方,漸漸摸清了鬼方軍營的特點、排兵布陣與兵士訓練的弱點,也記下了鬼方許多精巧的兵器鑄術。
辛一路嘰嘰喳喳說著哪裡的肉乾好吃,哪家的馬奶酒釀的好,而蓮蹤則靜靜聽著、默默觀察著周遭一切。待他回過神來時,眼前出現了一大把烤羊肉串。
「給!」辛將一大把羊肉串遞給了蓮蹤。
蓮蹤接過這一大把油滋滋冒著熱氣的羊肉串,粗略一看少說也有五十串,於是愣了愣。他……不喜歡吃羊肉。
「啊?原來你不喜歡吃。沒關係,且嘗一口試試,剩下的我來。」
她還是依舊很能吃,一路就沒停下過。可他挺喜歡看著她小兔子一般這裡蹦過來吃兩口,那邊蹦過去吃兩口。就這樣,不知不覺間天黑了下來,一輪圓月升起,襯得滿幕星辰越發燦爛。
夜幕里,微弱的街燈中隱約可見一黑袍老嫗拄著拐杖立在不遠處的角落裡。老嫗身前擺著一張破爛的木桌,桌上放著幾盞紙糊的燈。
辛歪著腦袋,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忽而想到了什麼,於是欣喜地拽了拽蓮蹤袖子:「這是如意燈,許願很靈的。」
「如意燈?」蓮蹤不解地看了看這桌上樣子普通的燈盞。
「嗯,用一個隨身物件與這老奶奶換一支如意筆。要是她願意換,就用這如意筆將自己的生辰寫在燈上再許願,來年願望就能成真。」
語畢,辛便自懷中掏出了一枚綠松石戒指,有些期待又緊張地將綠松石指環遞給了那黑袍老嫗。
老嫗接過指環掂了掂,又拿至眼前仔細看了看便將之收進了袖袋,隨即又自懷裡掏出了一小截通體鮮紅的木棒遞給辛。
蓮蹤靜靜立在辛身後,看著她欣喜地接過那一小截木棒在其中一盞紙燈上寫下了一行字。這是一串數字,看上去像是一個日期,應當是辛的生辰。大概是一種本能和習慣,蓮蹤按著這日期便默默一掐指。
陰年陰月陰日……陰時生?她怎麼能是這樣的命格?蓮蹤心下一怔,不禁皺起眉頭。
「希望天上的阿娘保佑辛,讓辛能和阿兄可以永遠、永遠在一起騎馬喝酒……」隨著辛輕聲的呢喃,那寫了紅字的紙燈籠自底部竄起了一簇火苗,火苗一剎便將這燈籠吞盡,最後剩一縷青煙被風吹著在辛繾綣片刻后便散去。
她小聲的祈願呢喃飄入了蓮蹤耳際。他便轉頭靜靜看著她的側顏。大漠的夜晚有些涼,夜空繁星盈盈閃爍著令人心動的光芒。辛許完願睜開眼,搓了搓有些冰涼的雙手。蓮蹤的腦袋似乎空白了一瞬,待再回過神來時,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解下了身上的氅衣,披在那瘦小的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