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起源 十世鏡(六)
周身是難忍的疼痛,每一寸肌膚都像被蟲子噬咬一般火辣辣的疼。駝鈴叮噹聲闖入耳際,眼前是虛虛實實交替的畫面。她似乎斷斷續續記起來了些景象。那日她拖住了大王子讓哈努去報信,阿兄脫身後她被惱羞成怒的大王子擒住,受盡皮肉之苦。她……不是應該被獻祭嗎?辛努力地回想,腦海中終於漸漸浮現出那日的情形。她被沾了鹽水的鞭子抽到失去知覺,再醒來時已被懸吊在祭台的巨大石柱上,手腕腳踝也被割開了幾個口子。這樣的情形她不陌生,所以她知道,等待她的是全身血液流盡,身體被禿鷲啄食……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拚命去護的人,此時應當已經脫離了險境。
眼前浮現出與他在大漠黃沙中並肩馳騁的畫面,浮現出他轉身微笑著向她伸出手的樣子……臉上不由漾開了笑。
毒辣的太陽炙烤著全身,豆大的汗珠和著鮮血滾落進辛的眼裡,視線瞬間蒙上一層猩紅。蟲蟻噬咬般的疼痛漸漸淹沒於身體的麻木與疲乏里,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識之際,眼前卻出現了那抹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烈日灼燒得沙地冒起一層熱氣,像一道隱形的水幕將那影子暈得搖曳、朦朧。辛使勁掀起沉重的眼皮。不遠處的他手執一柄長劍孤身一人朝祭台上的她走來,把沖向他的鬼方士兵一個一個劈砍在地。他只記得敵人一波一波沖向他,眼看就快要將他徹底包圍……
「阿兄……快走!」聲音衝破乾澀辣疼的嗓子,辛意識忽而清醒驀地睜開眼。眼前早已不是那日的祭台,而是一望無垠的沙漠。幾個青衣少年坐在前頭的駱駝背上,聽到她的聲音后齊齊回頭看她。
她慌亂掙扎著,卻被身後之人摟緊了些。
「別怕,我在。」身後輕悠悠傳來了阿兄的聲音。
辛轉頭,他的手便輕柔地落在她額頭,柔聲道:「燒退了。傷口……還疼嗎?」
她還有些發懵,搖了搖頭,嘴巴一開一合就是發不出聲來。
半晌了才磕磕巴巴道:「阿兄,我們這,這是要去哪兒?」
「回大漢。」他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抱著她,言語間環著她的手不由地緊了緊。
大漢?辛心中的迷茫如同眼前綿延的沙漠,一眼望不到盡頭。駱駝背上顛顛簸簸,她很困,也很累,沒一會兒便又暈暈乎乎睡了過去。
蓮蹤垂眼看了看懷裡的辛。她身子還是虛弱,嘴唇泛白,呼吸綿長且無力。傍晚,他便命人就地安營休憩。
從昏睡中醒來時,天邊已泛起一層魚肚白。她被他環抱在懷中,一隻手被壓得有些麻,於是便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動作間忽而看到十米開外處原先是一叢荒草的地方不知何時竟生出了一片約摸一丈大小的白色花朵。那絢爛的花朵生在一叢矮草之中,巴掌不到的大小,每朵皆四片潔白的花瓣。微風輕撫,花兒便悠悠搖曳著,彷彿是在召喚她一般透著栩栩生機。
辛雖是輕手輕腳起身,朝著花叢走過去,但起身的動作還是將蓮蹤帶醒了。隨著她走去的方向一看,蓮蹤這才看清了眼前景象,於是也起身朝花兒的方向走去。
大漠終日只見黃沙漫漫,他卻不知還有這樣嬌嫩的花朵竟能在烈日黃沙里開得如此燦爛。
「這是……」辛眉梢露出些欣喜,不由自主蹲下身去嗅了嗅。
沙漠里竟能開出這樣的花朵?蓮蹤眼中透露著些許訝異。
見主人醒來,哈努也起身給兩人送水,才走到兩人身邊便驚喜地躥上前去,有些激動難掩地道:「公子,這是伊米花。能在沙漠里生長的植物需要有強大的根系方能從地底深處吸收水分和養份。伊米花根系並不及大漠里其他花木那樣發達,所以需要用五年的時間,慢慢將根系深入到地底吸收養份與水,到第六年方能開出這樣的花朵。」
欣喜之後,哈努又皺了皺眉,「可是,這花只開一天一夜,第二天便會凋謝。花朵一旦凋謝,整株花都會死去。」
生長六年只為一朝花開,花開一日便永遠消逝……蓮蹤俯下身,手指觸了觸這花瓣。他記得,辛總喜歡唱的那首歌似乎說的便是這種花。
花香雖淡,可沁入鼻尖還是引來了胸腔一陣辣疼,辛不由地輕咳了兩聲。
蓮蹤忙起身,走上前去抬手輕輕拍了拍辛的背。哈努趕緊取來水壺,打開壺蓋恭敬地遞給辛。
辛喝了一大口水,就著袖口擦了擦嘴角的水跡,道:「阿兄,辛想多看一會兒這花,可以嗎?」
蓮蹤溫柔的看著辛,莞爾一笑。「好。我陪你。」
辛同蓮蹤一併落坐在這叢盛開的伊米花前,哈努從行囊里翻出了從鬼方帶走的鷹骨笛,手指起落,指尖輕點鷹骨笛的音孔,悠揚的樂聲隨即響起。她靠著他的肩,輕輕合上眼。
蓮蹤動作輕緩地將裹住她的大氅攏了攏,隨即悄然拾起一根枯枝,在沙地上寫下一行字。
「一曲柔情望相守,西風送愁。驀然回首花盡處,只將韶華藏深處,濃情幾許,未能與人訴。」
一曲終,辛悠悠睜開眼,只見風卷黃沙,吹落了伊米花瓣,也吹散了地上一行她未看清的字……
「阿兄,你寫的什麼……」
未待她語畢,夕陽里,他目帶柔情,在她唇上烙下了輕輕一吻。
自辛醒后,一行人又連續趕了數日的路才終於來到鬼方與大漢交界處的「雁山城」。多年戰亂,此地早已枯木白骨一片頹敗,還能在此生存的不是些亡命之徒就是刀口舔血的黑市商人。
他們的馬隊在一家客棧前停下,蓮蹤把辛抱下馬,將一件帶帽的斗篷披到她身上,又將帽子給她扣上,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隨即柔聲道:「一會兒跟在我身後,莫出聲。」語畢,自己也將斗篷帽檐拉低了些。
辛輕輕點點頭。自他們一行人進入院子起,她便感覺周身擦肩而過的每個人似乎都在打量著他們。四下看了看,帽檐擋住大部分視線,只見得地面與對過的一半人身。思緒間忽見彪形漢拖著帶血兵刃朝他們的方向走來,走過他們身邊時辛才看到地上那條深深的兵刃划痕。將頭又壓低了些,辛忙跟上了蓮蹤的步子。
推開客棧木門,原本喧鬧的大堂瞬間安靜,高聲呼和著喝酒吃肉的食客、跑堂的夥計、往來行走的住客……具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望向他們。這種詭異的寂靜讓辛感到不安。
青衫帶著一眾青衣少年上前一步,將厚重的斗篷一扯,亮出了青鸞鳥紋鎦金佩劍與胸前綉著暗紋的青色錦袍。
眾人見狀具都身子一僵,須臾,齊齊低頭噤聲,無一人再敢作聲。
正在此時,天字一號房的房門卻被人從屋裡拉開,吱呀一聲響。
辛偷偷抬頭看了一眼,便見那房裡走出一個身形健碩、氣宇軒昂的男子。那男子看到阿兄,眉宇間儘是喜色。口裡邊興奮地喊著「蓮兄」,邊從二樓三步並作兩步地躍了下來。
這男子來到蓮蹤身邊,二話不說便給了他一個實沉沉的擁抱。
「蓮兄啊,我們終於再見了,我就知道你定能全身而退。」
蓮蹤輕笑,拍了拍這男子肩膀便生硬地把他推開。
這時,男子才注意到蓮蹤身後的辛,遂指著她道:「這位是……」
蓮蹤使了個眼色,男子方才反應過來,於是笑聲爽朗地搭著蓮蹤肩膀把他迎進二樓天字一號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