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起源 十世鏡(七)
剛一進房門,房內十餘人便齊齊單膝跪地,抱拳道:「繡衣陽使參見少主。」
辛悄悄看了看跪在蓮蹤面前這些人,有的身形矯健卻面目猙獰;有的華髮斑白一身華服;有的溫文儒雅素衣著身;有的玉冠錦袍面容俊俏……
蓮蹤抬了抬手,道:「諸位請起。」
辛看不到蓮蹤的臉,卻能從他聲音里感受到一種冰霜一般公事公辦的冷,沒有情緒、參不透喜怒。
看著眼前這個凜然而立的背影,斗篷下的手不禁緊緊攥住衣袖。
阿兄,你究竟是誰……
這夜,她看著窗外高懸的月亮,不知何時竟睡著了。再醒來時,她已被他懷抱著躺於榻上。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送來些許涼意。他似乎睡著了,呼吸均勻地帶出絲縷他的氣息,輕柔撫著她脖頸。伸手與他十指相扣,睡意再度襲來。將要睡著時,她聽到蓮蹤輕聲在她耳邊道:「辛,你相信我嗎?」
她往他懷裡又蜷了蜷,本能的答他:「信。」
「那便信我,等我……」
第二天,晨光不知何時從窗戶溜了進來,刺得她眯眼起身。身邊的他,已不知去向。
「阿兄……」她輕聲試著喚了喚,可身邊卻再無人回應。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辛欣喜且期待地抬眼望去,看到的卻不是蓮蹤。
「姑娘你醒了?」來人是昨夜見過那個男子。
辛點了點頭,輕聲問道:「敢問先生,阿兄呢?」
那男子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半天,才一嘖嘴道:「姑娘,蓮兄他要先行一步回建安城復命,這些日子就得委屈姑娘與張某一路同行了。」
辛聞言,方才想起昨夜臨睡前他低聲的問話。他叫她信他,等他。空洞的眼一瞬恢復光彩,辛心下暗自思索了片刻,抬眼看著眼前的男子,問道:「先生可是『漲錢』大人?」
男子聞言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於是哈哈笑著:「是,是我!不過不是漲錢。」男子抱拳行了一禮道:「在下張謙,見過辛姑娘。」
辛愣了一愣,大抵明白這是漢人的禮數,於是便學著張謙的樣子,也抱了個拳,回道:「辛,見過張大人。」
張謙見這一個瘦瘦小小,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女子,舉手投足間竟自眉宇透出一股英氣,不由開懷大笑,道:「嗯,我們蓮蹤真是眼光獨到!」
「蓮蹤?」辛沒聽明白張謙所說話語的意思,不由歪了歪頭,疑惑地看著他。
張謙見狀連忙收了玩笑之態,道:「姑娘可知你阿兄是何身份?」
辛搖了搖頭。
張謙壓了壓聲音道:「公子蓮蹤,哦,也就是你阿兄。建安三大世家之一『葉家』嫡長子。」
辛仔細思索了片刻,大概明白這意思是阿兄出身不凡,可這又意味著什麼?
張謙見她似乎明白了他所說,遂接著道:「大漢皇帝御賜青鸞繡衣、鎦金寶劍,外攘犯我大漢之賊,內安朝野上下百官。繡衣令出,王命直指。這便是當朝執掌我大漢皇帝『繡衣令』的世族大家——葉家。辛姑娘……可聽明白?」
辛低頭蹙眉想了半天,似是終於明白了些,於是便默默點了點頭。
張謙遂自袖袋裡掏出個精巧的小錦囊,把這錦囊遞給辛道:「這是蓮兄讓在下親手交給姑娘的。」
辛接過錦囊打開,裡頭是一塊三指寬的碧色玉佩,樣式簡單,仔細看方能看出材質雕工的精巧。玉佩上雕著兩朵蓮花,碧波里枝葉伸展、花開並蒂。玉牌下錦線串著顆黃豆大小的鏤花銀鈴,銀鈴下墜著豆綠色流蘇。辛把玉佩攥在手心,流蘇便帶出上頭銀鈴清脆悅耳的聲響。
辛這才想起,她隨身的銀鈴在被俘時被人一鞭子抽落,早已經找不見了。不由將手心裡的玉佩又攥緊了些,將它貼在心口。
「姑娘先洗漱吧,一會兒我叫人把早飯送來。一個時辰后咱們再起程。」
辛默而不語,點了點頭。
張謙合上房門,擦了擦額頭的汗珠,還好他時常哄他媳婦開心練得這一點兒「婦孺之友」的本領。
舒了口氣,張謙心下暗想:「蓮兄,你交託我的這第一樁事,我可算是替你辦妥了。」
行進的工具從駱駝換成了馬匹,又從馬匹換成了馬車,她的衣著髮飾也從大漠襖衣髮辮換成了漢地襦裙髮髻,不知過了幾個城門幾座橋,車輪終於緩了下來。睡著的辛迷迷濛蒙醒來,伸手撩開了馬車窗帘。
「姑娘醒了?我們已經進了建安城了。」馬背上的張謙道。
建安城。辛從馬車一尺見方的車窗向外看去。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酒肆門前旗幡迎風招展,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好繁華的一番景象,這是她在大漠從未見過的,這便是阿兄生長的那個建安城嗎?辛看著眼前陌生又繁華的景象,眼裡是些許新奇,更多的卻是連張謙都能感覺到的不安。
辛看著窗外的人,窗外的行人也不住地回頭看她。
張謙不由皺眉。她長得太出眾,一頭長發陽光一照便能看出黑中泛著隱隱紅色,挺巧的鼻樑和顧盼生輝的一雙大眼睛細看之下與漢人亦是截然不同的。
馬背上的張謙朝辛湊近了些,低聲道:「姑娘,咱們還是莫要太引人注目的好。」
辛聞言點點頭,便放下了窗帘。
馬車穿過幾條街后,在一處宅子前停下。
「姑娘,我們到了。」張謙掀起車簾,示意辛可以下車了。
辛下了車,宅子里忽然傳出一個女子的高聲呼喊。
「張子文!你還知道回來!」
辛抬頭,見張府大門的門口正站著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那女子言語間雖是有些嗔怪,可一雙眼淚珠滾滾,滿是道不出的情。
「夫人!」張謙看清眼前人,張開雙臂便奔過去,一把抱起那女子。
女子捶打著張謙,可每一拳落下卻又沒捨得用半點力。
辛看著相擁的兩人,眼眶不知怎的竟也有些濕潤。
女子似乎這才看到門口站著的辛,於是便拍了拍張謙,問道:「這位是?」
張謙放下張夫人,小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張夫人聞言先是一愣,接著便上前牽起辛的手,熱情地道:「辛姑娘且先在我家住下,別客氣也別見外,就當在自己家。」
就這樣,辛便在張家住下了。張家人待她非常好,關懷可謂無微不至。可是,心在等待的時光里就如這建安的三月一般,春雨霏霏,澆打得教人有些寒涼。想他了,便握著那枚玉佩回想著他們往昔一起的點滴時光。昨夜她又夢到他了,半夢半醒間似乎感覺到他躺在了自己身側,嘴唇輕輕點了點她額頭。那感覺太真實,她伸手想抱住他,可睜開眼時天已大亮,枕邊空無一人,只安放著那枚並蒂蓮楊的玉佩。
張府的吃食清淡,辛多少有些吃不慣,但酒窖里的酒確是好的沒話說。張謙似乎知道她的喜好,隔三差五就派人送幾壇來,還不忘給她送一隻烤羊腿當下酒菜。辛勻了一些在隨身的酒壺裡,剩下的就封上埋在院子里的梨樹下。
縱身一躍落在小院的樹上,辛半躺著看著這片陌生的天空,仰頭實實在在喝了一大口。
信他,等他。這是她答應他的,那麼她就等。
思緒間高牆外忽而傳來吵鬧聲,辛轉過頭去,便看到巷子里一群人正手持長棍圍著一個少年,這樣子是要以多欺少。
「小子,讓你多管閑事!」話語間那伙人中的一個已經掄起了長棍向少年打去。
輕輕鬆鬆一閃身便避開了那人的襲擊,少年若無其事地啃了一口手裡的果子,嗤笑一聲。
「公子我近日閑得就剩除暴安良這等事可管了,你們幾個逼良為娼的蠢賊權當今日運氣不好,讓我給遇上了。」
幾個手持長棍的人惱羞成怒,舉著棍子便一擁而上,少年閃避、回擊,見空還不忘啃一口手裡還剩一半的果子,輕鬆幾下便將這群人打倒在地。
辛見狀,懶懶地直起身杵著腮幫子在樹上看著,剛好見著那些人的一個同夥躲在暗處,嘴裡含著根吹針管,似乎是要暗算這少年。
辛未多想,用了七分力將手裡的酒塞子朝那偷襲者擲去,將好打中他眼睛。偷襲者哇呀呀慘叫著倒地。
那少年轉身看到偷襲者一手捂著眼睛一手指著樹上的辛,隨即抬腳踩著其中一人,眯眼迎著光抬頭朝樹上看。辛有些微醺,看著一地哇哇亂叫的打手,倒是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少年不禁挑眉揚了揚嘴角:「這位可人的小姑娘,你爬這麼高,不怕摔下來么?」
辛記得張謙說過,她說話還是時不時會流露出異域口音,為免節外生枝這樣的閑人閑事還是不惹為妙。辛垂眼看了看腳下的少年,不置可否,呼了口酒氣,隨即身子向後一傾,便消失在高牆后。
「誒!喂!」少年扒著牆聽了聽,聽到了和著銀鈴清響的腳步聲。確定她沒酒醉摔死,這才放下心來抬手敲了敲下巴,似是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在院子里七手八腳忙著學習如何帶娃的張謙便被一位少年的來訪擾亂了整天的計劃。辛剛走到前庭,便見昨日那少年正迎面走進來,於是趕緊退一步隱在了門欄后,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
那少年開口便打探起她來,張謙被他逼問得有些煩,只一直揮手說沒有。
「你府上真的沒有這麼一位可人兒?」少年朝張謙湊近了些,想從這個不擅長撒謊的傢伙眼裡看出些破綻。
「霍大將軍,今天怎麼想起光臨寒舍了。」正在張謙快被問得火冒三丈時,張夫人領著兩個丫鬟笑盈盈的抬著幾盤茶點瓜果朝兩人走來。
少年見到張夫人,立馬上前喚了聲「芝菡姐姐」。
「大清早的跑來我家做什麼?」張夫人命人烹茶,將茶點放在桌上,又招呼兩人都落座,遂柔聲問道。
少年剛要開口,卻欲言又止地環顧了下周圍伺候在側的下人。
張夫人見狀,笑著沖隨身伺候的下人使了個眼色,便將一眾人全遣走了。
少年這才道:「姐姐,我同你說,那日我在你府外見著個漂亮小姑娘爬在你家院里的樹枝頭,大眼睛圓臉蛋,腰上……腰上還綴著個帶翠的宮絛。轉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會有錯,可今日一問你夫君他卻說沒有?」少年語氣懷疑地道,「到底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這麼神秘見不得光?」
張夫人聞言,心下一番思量,片刻便就笑著回道:「平日里建安城多少名門閨秀青睞於你你都對人愛搭不理,今日卻來與我要什麼漂亮姑娘。」張夫人啜了口茶,意味深長地道:「無憂啊,姐姐看你終於是長大了,怕是可以讓陛下給你指一門親事了。」
「別!誒?芝菡姐姐你怎麼又岔開話題,府上到底有沒有這麼個姑娘?」霍無憂一聽指婚二字立馬老實了些,可還是不死心地問道。
張夫人見他一顆探究之心是掩不了了,眼眉沉了沉,遂招他至身邊,在他耳邊悄聲道:「這個姑娘是我夫君回建安的路上在雁城救下的,家人都死了,若是不管她怕是要被黑市商人賣去青樓。無憂啊,這姑娘怕是個鬼方人,你知道這些年鬼方與我大漢戰事頻發,若是暴露了她身份,不僅救不了她,還會牽連我張家。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你可明白?」
霍無憂聞言有些訝異,片刻沉默後方才回道:「我明白了姐姐。」
送走了霍無憂,張謙不禁對自己的夫人豎起了大拇指。
「夫人若為男兒身,定是兵不血刃的御史謀臣。」邊說,嘟起的嘴巴便順勢朝著張夫人的臉親過去。
「走開。」張夫人帕子嬌柔一揮,白了他一眼,輕巧地便避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