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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月光太亮也因為想省蠟燭,尚家的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僱工們的飯桌在後院,主人們的飯桌則放在前院靠近那塊刻有奇怪圖案的石頭的地方。飯是包穀糝紅薯稀飯,饃是包穀面窩頭,菜是生拌辣椒絲。要說尚家目前在南陽城算是小康人家,但飯食一直就這樣簡單。達志吃得又急又快滿頭是汗。他半天的勞動強度不小,又是忙乎店堂出售綢緞又是保養織房的織機,原料發放、成品檢驗、來客應酬,這些也都要管,整整一個後晌,他幾乎沒有一點坐下歇息的時間。如今爹已基本把這份家業交他管理,自己只是在一邊默默地看。勞累帶來了飢餓,使他恨不得把碗里的飯一口吞下去。達志把最後一口飯咽到肚裡,舒服地打了個飽嗝兒,這才注意到,早已放下碗筷的爹,正在月光下望著石上刻著的那個圖案。「爹,卓遠哥說這圖案刻的不是綢緞上的經線、緯線,而是對世事的一種認識,我琢磨著,這刻的會不會是咱南陽城的街道?」達志順口說道。「街道?」尚安業並沒有扭過臉來。「嗯,你看,縱一道、橫一道,而且道道相交,多像咱城裡的街,這條街交住那條街,這一道橫的是不是吉慶街,那一道豎的像不像辰堂街?」達志伸手指划道。尚安業沒有應聲,只把頭搖搖,半晌之後才又開口:「你說到辰堂街,剛好有樁事要告訴你。辰堂街尾譚家的姑娘順兒給你定下了,媒人已互送了八字。」「啥?」達志眼中的月亮一跳,霍地立起了身。順兒那姑娘他認識,一隻腳得了麻痹病,走路都一拐一拐的。「上次盛家的那樁事一出,」尚安業的話音低微,「我就和你娘商議,再給你說親,女方模樣兒說得過去就行,不能太漂亮了,太漂亮了易生是非。」「爹,我這輩子不搬親了,打單身。」達志的話音發顫。「甭說憨話,你不成親,咱尚吉利機房日後誰承繼?」尚安業扭臉望著兒子,「那順兒姑娘只是一隻腳有點小毛病,其它方面都挺好,人老實勤快,而且在家也會織布,到咱家裡,學幾天就也能上機織綢,她那只有毛病的腳不妨礙踏織機,這點我問過媒人。」「爹,這輩子讓我一個人過吧。」達志頹然地說罷,又一下坐到了椅子上。「我這次想說辦就辦,不張揚不鋪排,」尚安業沒有理會兒子的話,顧自說出自己的計劃,「喜日就定在後天,咱不請響器不發喜帖,到時候只把你舅舅你姑姑他們叫回來,擺一桌酒席作罷……」達志不想再聽下去,用雙手抱住頭,同時把耳朵捂了。上次婚事在達志心上挖出的那坨肉,經過這段日子已漸漸長平,爹爹的話像一隻長了長指甲的手指,徑朝那片鮮嫩的剛長出的肉抓去。他將身子縮起,忍著心中陡然旋起的那股疼痛。原本停在心裡的那股因綢緞產量提高而起的高興,頓時被這疼痛擠得無影無蹤。院子變得很靜,爹和娘不知什麼時候已收拾罷飯桌進了屋子。月亮又升高許多,光線變得更強,面前石頭上的圖案顯得越加清楚,達志雙眼望定那圖案,望定剛才自己指划的那道豎紋。辰堂街!他無聲地自語道。我不過順便說說,可沒想到你竟真的要與世景街相交了!他的目光凝牢在圖案上,那圖案中間漸漸就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個是風情萬種的雲緯,正沿著一道豎紋裊裊娜娜地向他走來,近了,近了,但突然間,她在一個十字口拐向了另一道橫紋;一個是拐腳的順兒,她原本沿著另一道橫紋向遠處走,但突然間,她會在一個十字口陡地轉身,沿著一條豎紋徑向近處走來,近了,近了,「達志!」他分明地聽到她親昵地喊了一聲,便張臂向他撲來。「不——!」他猛叫一聲,站起身,才發現面前仍是那塊石頭和那費猜的圖案,院里除了滿地月光,便是靜寂……一切都是按照尚安業的心思辦的,達志和順兒的婚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一頂小轎天不亮把順兒抬來;中午僅置一桌酒席,請來的親戚只有達志的舅舅和姑姑;晚飯後沒有一個人來鬧新房,大多數鄰居都還不知道達志今日娶親;沒有嗩吶響,沒有鞭炮叫,甚至門上連喜聯也沒貼,只有一種匆忙的氣氛。香油燈在床前的木桌上晃動出一團黃光,順兒背燈靜靜坐在床沿,達志坐在牆角的一隻椅上雙手託了臉不動,娘已經替他們把門關上,兩人都沒有上前落下門栓,屋裡只有燈草吸油發出的噝噝聲。達志望定油燈光照不著的牆角,眸子僵了似的不動。牆角里慢慢站起一個姑娘,姑娘珠貝似的牙齒一閃一閃,帶著燦爛的笑容向他款款走來,她走得那樣裊娜那樣娉婷那樣好看那樣自在那樣悠閑。雲緯!他讓自己閉上眼,把頭垂入兩掌之中。不知過了多久,一種輕微的的聲音傳入耳中,他睜開眼,看見順兒正起了身,彎腰小心地把被子在床上抻開,抻被時她在床前走了兩步,僅這兩步也亮出了她的走姿:右腳一點一點,身子一晃一晃。拐腳女人!這是達志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上看順兒走路,一種不忍再看的不舒服使他重又閉上了眼睛。呵,蒼天,難道從今以後就要真的永遠和她住在一處?他不敢讓自己想下去,用手指捏緊額頭上的那層薄肉,讓疼痛幫助自己轉移思路。「你,歇了吧。」一聲怯怯的低柔的聲音飄進達志耳朵。達志知道這是順兒在對自己說話,只得重又抬起頭來。順兒正低眉垂眼面對著他,兩手不停地捏著自己的髮辮梢。達志現在有了正面打量順兒的機會,她的臉頰顯得多麼小呵,而且那麼憔悴,皮膚幾乎沒有光澤;她的胸脯根本看不出鼓凸,又窄又平;腰身纖細,看上去像一株隨時可能被風吹折的小柳;頸、腕部露出的肌膚,都是黝黑的。她和雲緯比起來,身子整個的小了一號,而且根本沒有原本屬於妙齡姑娘們的那份鮮嫩和紅潤。過去在雲緯面前,只要看上她一眼,達志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躥動,周身的血就開始急流,就有一種想擁她入懷的急迫;而現在面對順兒,他卻只有一種無奈、一種痛楚、一種心如止水的平靜。「你燙燙腳吧。」又是那種怯怯的低柔的聲音響起。達志定睛看時,順兒已轉身,一拐一拐地向放有黃銅臉盆的牆角走去,那臉盆旁邊,放有一把包了棉套的白鐵水壺,是娘剛才送進來的,裡邊盛有熱水。順兒走到臉盆前,彎腰提起水壺,向銅盆里倒了半盆熱水。達志剛想說句我不燙時,順兒已端著臉盆拿著一條白粗布方巾向他緩緩走來。「我不——」他剛剛低聲說出這兩個字,順兒卻已嗵地雙膝跪地,把臉盆放在了他的腳前,他被她的這個舉動驚呆在那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時節,順兒已經抱起了他的一隻腳,輕柔而麻利地幫他脫下了鞋襪,他的光腳想從她的手中掙出,但只掙了一下,便被浸在了溫暖的水裡,霎時,一股溫暖而舒適的感覺便由腳底升上身子,當他的另一隻腳也被順兒雙手抱著放進水裡的時候,他垂下了眼,雙眸不再看順兒的身子,而只看盆里順兒那兩隻手。那兩隻小手輕柔而小心地搓著他腳背、腳後跟、腳趾、腳腕上的灰。除了小時候娘這樣給自己洗過腳外,這還是第一次,而且她是跪在那裡給自己洗的。他不好再和她強爭什麼,只好坐那裡任她替自己搓、沖、擦。當兩隻腳被擦乾重新套上鞋之後,在順兒吃力地起身出門去倒水時,達志急忙向床走去,他不知再面對順兒時該說點什麼,他很快地脫了外衣撩開被子躺下去。他側身向里閉了眼,聽見她關上門、插了門栓、放下銅盆、洗了手,隨後是她那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向床邊響來;她在床邊似乎猶豫了一霎,跟著她吹滅了燈;一陣的脫衣聲之後,床沿輕晃了一下,他感覺到她上了床,感覺到她怯怯地掀開被,鑽進了被筒,但她的身子一直沒敢挨著他。他也一直沒轉過身去,他先還注意傾聽著背後她那輕微的鼻息聲,漸漸地,疲勞攫住了他,把他拖入了霧蒙蒙黑沉沉的睡鄉里……早晨起床后,達志一拉開門,看見爹站在門口,以為又是要他去後院桑園裡晨讀,便說了句:「待我拿上書。」但尚安業朝兒子搖搖頭說:「不必了,你已經娶妻成家,是成人了,今後該讀該學啥,你自己來操心就行,我不會再來管你。從今日起,咱尚吉利大機房的一應事務,都由你來安排,走,我把賬櫃和錢柜上的鑰匙交給你。」達志默然出門,跟在爹的身後,走進了爹娘的睡房。娘正在睡房裡疊幾件漿洗好的衣裳,爹進屋朝娘揮了一下手說:「你出去,我和達志有一些事要講!」娘聞言,立時起身走出去。爹上前插死了門栓。「記住,達志,凡是說到賬目、銀錢上的事,決不能讓女人家在場,你親娘和老婆也不行!」尚安業沉聲交待,「女人口松,有時無意之中會把家底露出去,這是一;再就是她們有娘家,她們娘家有親人,小心她們為了娘家人壞了我們尚家的事!這是二。當然,由於她們要操持家務,手上也需要點錢,你可以給她們一點零錢讓她們保管,但家業的真情細底,永遠不能讓她們知道!」「嗯。」達志點頭。尚安業從床頭拉過一個笨重的木櫃,慢悠悠打開柜上的大銅鎖,輕輕拉開了櫃門。櫃里的一摞賬本和一堆碎銀立時映在達志眼裡。「看見了嗎?這個賬櫃和錢櫃!」「看見了。」達志應著,伸手去裡邊拿出一個賬本,輕輕地翻著,這本賬里記載著今年買絲、賣綢、購物的各筆賬目。「這個賬櫃和錢櫃是假的!」尚安業忽然這樣說。「假的?」達志的雙眸一跳。「對,假的!這是對付盜賊對付稅局用的!」尚安業的聲音慢騰騰的,「竊賊們盯住的,是我們的錢;稅局常查的,是我們的賬。萬一賊破了門,讓他們偷走櫃里的銀錢作罷;萬一收稅的查賬,就讓他們查這裡邊的賬,明白?」達志驚異地聽著。「真正的錢櫃和賬櫃在這裡!」尚安業邊說邊走到牆角,搬過一張桌子,用一把鐵鏟去扒桌下的土,不一刻,扒出一口黃釉缸來,揭開缸上的木蓋,從裡邊拎出一個精緻的黑漆小木櫃。「咱們家的家底就在這裡!」達志眼裡滿是新奇。尚安業從貼身的衣兜里摸出一個小小的黃銅鑰匙,放在手心默然看了一剎,爾後向兒子手中遞去,但很快又把手縮了回來,低聲問道:「你不會忘記你過去每天早晨向祖宗們發的誓吧?」「不會!」「你要明白,背棄了誓言,祖宗們的魂靈是不會饒你的!」達志的眼睛眨了一下,眸子間晃過一絲不安。「我現在對你不放心的還有兩點!」「哦?」達志有些愕然。「一,我擔心你不會使用數字!數字是我們乾絲織業的人必須會熟練使用的東西,經絲、緯絲的根數不同,出貨的質量、幅寬不同;染料搭配的數字比例不同,染出的顏色不同;一匹綢從整理、上機到染印出成品用去的時數不同,成本也不同。一句話,一切都需要用數字來計量來衡量。你必須時時記住熟練使用數字!」「我記住了。」「記住了?那麼我問你,數據單位從個、十、百、千、萬到億、兆,兆之後是啥子單位呢?」「是『京』。」「之後呢?」「是『垓』。」「之後呢?」「是『衶』。」「之後呢?」「是『衸』。」「之後呢?」「是『衹』。」「之後呢?」「是『衺』。」「之後呢?」「是『正』。」「之後呢?」「是『載』。」「之後呢?」「是『極』。」「之後呢?」「是『恆河沙』。」「之後呢?」「是『阿曾癨』。」「之後呢?」「是『那由他』。」「之後呢?」「是『不可思議』。」「之後呢?」「是『無窮大』。」「嗯,記住了還要善使用!」尚安業點點頭,「我們要計算絲這種極細的東西,有時免不了要用到大單位;再說,隨著我們家業的增值,也許有一天要更頻繁地用到這些大單位!當然,『京』之後的單位我們一般用不上,可用不上也要知道,也要懂!」「你不是說有兩點對我不放心么,那另一點是啥?」達志禁不住開口問。「女人!」尚安業直直地盯住兒子。達志倏然間臉紅了,父子間談論這個,令達志發窘,而且父親的話剛一落音,他便想到了雲緯,想起了雲緯那雙晶亮晶亮的眼睛。「這世界上,對男人吸引力最大,可以使男人忘掉自己的目標和志向的一個可怕東西,便是漂亮女人!」尚安業這句話說得極慢極慢,似乎要給兒子留下思考的餘地,要把這話用刀刻到兒子心裡,「歷朝歷代,多少個原本可以創出一番大業的男人,因為戀上玩上女人,而毀掉了!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對男人有一種天生的強大吸力,只有很少的有意志的男人才能抗得住,我對你就擔心這個!」「我?」達志不敢去碰父親的目光。「因為我們織出的綢緞相當一部分要賣給富家女人,因為我們雇的織工大多是女的,你接觸女人的機會很多——」「爹!」達志漲紅著臉低叫了一聲。「我現在說得難聽一點,是為了給你個提醒!」「我再不會去愛別的女人了。」達志聲音微弱地說出自己的保證。雲緯,我此生愛了你一個,也只會愛你一個了,上天會看清的……「來吧,把鑰匙拿住!」尚安業拉過兒子的手,把那個黃銅小鑰匙,輕而鄭重地放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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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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