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款款溫柔(三)
自打那日和九千歲交涉失敗,將卿再沒來過舊花山。
九千歲雖然日日保持著笑容,可眾狐和郁唯都知道他心裡不開心。郁唯是個很善解人意的人,知道他不開心也沒有在這種節骨眼上還讓他幫自己。
哪怕九千歲再怎麼強調自己沒事,郁唯也說自己不急,讓他休息一段日子。
然而不見將卿,不幫郁唯,閑下來的九千歲竟一下子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本來他到人界是找將卿,可因為種種變故,只怕他和將卿是走到盡頭了。
耷慫著耳朵尾巴在山中獨自坐了好多日,這一天初雪終於降臨了。
仙界沒有雪,鳳皇的天外天也沒有雪。九千歲第一次見到雪,見這雪花如繁星般點點簇簇,忍不住睜圓眼睛仰頭去看。
純白的、晶瑩的、雖然有些冰冷,可是九千歲很喜歡。
眾狐知道狐神法力無邊不畏嚴寒,但雪越下越大他們還是出了溫暖的小洞天,在漫天冰雪中尋找九千歲的影子。
狐神離小洞天不遠,眾狐找到他時正好見到他坐在枯敗的桃樹下仰頭去看天上的白雪。
他看白雪的神情無憂天真,眾狐見了沒敢打擾,默默在心中念了句「千歲金安」又貓著頭悄悄溜回去。
大雪像是打潑了的點點星辰,一連下了好幾日都沒停。
很快舊花山中的一切色彩都被白色代替,讓九千歲拋去先前的不愉快一連高呼了好幾日的「神奇」。
大雪下個不停,郁唯去不了別處。只能拜託舊花村的村民進城時幫他打聽自己好友的去向,順便寫了兩封自己遇到些事要私自處理的信讓村民一併帶去交予好友。
兩封信的內容大致一樣,只是一封是給朋友,一封是囑託他們帶給爹娘。
郁唯性格溫柔,小洞天的眾狐都很親近他,九千歲也覺得這人不錯,便在他寫信時隨口問道:「假如抓到那個糾纏你的紅衣姑娘,你打算如何處置?」
郁唯筆下一頓,抬眼笑道:「她沒有害我,也只是跟著我。我猜她應該是沒有惡意的,所以若能找到她還望千歲手下留情。」
九千歲坐在他寫信的石桌上,盪著兩腿:「她那樣嚇你,你還為她說話?」
郁唯道:「其實也不算嚇,只是我膽子太小。她跟著我說不定是有什麼要緊事,但我不敢一人獨自見她。若是求別人人家信不信是一回事,假如信了萬一她心懷不軌豈不是害了別人?」
眾狐都圍在石桌邊的火堆旁,聽他說話都豎起耳朵:「郁公子你怎麼老想著別人?你說你來我們這也有小半月了,為何說起話來從沒自私過一次?這可太不像官宦和商人的後代啊。」
郁唯「噗嗤」一聲笑出來,雙眸像溢滿了春水般柔和:「你們是不是對官員和商人有什麼誤解?」
一狐道:「沒有誤解,官員和商人么,自然是那種奸詐得不能再奸詐的滑頭,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什麼都肯做。」
另一狐道:「商場我不知道,可是官場嘛就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
郁唯聽了他們的形容,很斯文地掩面輕笑一番。眾狐不解,紛紛道:「郁公子笑什麼?」
郁唯道:「看來誤會很深嘛。」
九千歲還盪著腿:「怎麼?」
郁唯道:「你們說的那是奸臣、奸商。我是不同的,假若我入朝為官定要做忠臣,我若從商也是要做一名良商的。」
一隻小狐狸歪歪頭,百思不得其解:「忠臣我知道,可良商是什麼?而且你不當奸商怎麼賺錢呢?」
郁唯淺笑:「良商就是好商人,我不知道你們為何會覺得只有奸商才賺錢。我問你們,假如現在在你們面前有外貌一樣的兩件商品,一件是材質結實的,一件是過久就會壞了讓你重新買的。只是結實的比不結實的稍稍貴一點點,但按長久來說你們會買哪件?」
狐狸們歪歪頭,歪了一會都道:「當然是材質好的呀。」
郁唯笑道:「那不就行了。」
眾狐一下子都明白過來了,郁唯總結道:「奸商為了利益會縮減製作的材料,可長此以往會失了民心。所以,我要做一位好商人,如此才能長盛不衰。」
九千歲第一次聽到人界種種,一時頗有感悟:「受教了。」
郁唯搖搖頭:「不敢。」
等郁唯的信成功送出,雪也終於停了。
雪一停九千歲就在洞中呆不住,一卷尾巴就溜得沒影。
洞外,大雪將整個世界都變了一個模樣,前幾日不好出門,如今雪停了他也終於可以好好把這個白茫茫的世界看一看。
離小洞天遠了,九千歲忽聽僻靜的山林中有一處地方人聲鼎沸,似乎有一群人在大聲爭執。
九千歲很熱心,聽那邊不太平,連忙施法趕了過去。
那處地兒很寬廣,一大群男男女女形成兩個陣營互相敵視著。在他們中九千歲望見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董大洲還有他姐姐董秋蘭。因不知他們是為何爭執,九千歲沒直接現形,而是躲在一株大樹后悄悄探頭。
董秋蘭不似董大洲那般長相粗狂,她雖說不上絕美但也絕對清秀。可惜這樣一個漂亮的姑娘如今一手握了鋤頭,一腳踏在石頭上厲聲呵斥:「老娘就是喜歡這般,怎麼?難道你們還想到千歲那告我不成?」
這厲害的姿態,真是跟弟弟同出一撤。
九千歲很關心她說的「告千歲」,心想:難道她又欺負董大洲,村民們看不下去,是以想找我告她的狀?
這個念頭還沒在腦海中轉上一圈,站在她身後的董大洲就和幾名大漢攔在她前面,面龐凶神惡煞絲毫不像被欺負的樣子,相反若是說他欺負別人倒是更讓人信服。
九千歲快要糊塗了,不是被欺負了,那村民們有什麼值得告到他這裡的?
那邊董大洲發話了,聲音一點也不像在他面前那樣可憐兮兮的,而是趾高氣昂聲喉雄壯:「老子愛怎麼許願是老子的事,跟你們這些傢伙有什麼關係?錢是千歲給的,要是不服你們找他呀!」
站在他對面的一位婦女「呸」了一聲:「董大洲要點臉!錢確實是千歲給的,可還不是你這沒心肝的東西騙他!」
董大洲笑了笑:「騙了又如何,反正他信了這怨不得誰。」
村長被他的話氣到:「董大洲!董秋蘭!千歲是神明,你們這是褻瀆神明的,人在做天在看,快收手吧否則千歲知道了,難保會大禍臨頭。」
董秋蘭很不屑:「我說你們一個個的什麼時候那麼正義,原來是怕千歲知道,到時候大家一起倒霉。呵呵,得了吧,大家都是人,既然是人哪有不貪財的道理?我還不知道你們么,不就是看著我們近些日子吃好穿好,你們坐不住了嗎?」
老村長几乎被氣得快要吐血,很劇烈地嘶聲咳嗽起來,一手顫顫巍巍的指著她:「你,你……咳咳咳咳,休要胡說!」
「村長跟他們費什麼話!這些個見錢眼開的東西連神明也敢騙,依我看直接綁了送到千歲面前去!」
「那錢明明是拿去還賭債了,居然敢說被偷了,真是不要臉!」
「就是!他們不要命我們還要命,要是惹怒了神明搞不好大夥都要賠進去!」
「綁起來!把他們綁起來!!!」
董大洲陰了臉:「哼哼,就你們還想綁老子?笑話!那不就是個傻神明,瞧把你們嚇的!不騙他老子騙誰?」
董秋蘭也提起了鋤頭,冷笑道:「人界就是這麼一個模樣,他那樣傻什麼願望都應允,就算我們不騙,也總有人會騙。」
對面人都激動了:「休要侮辱神明!須知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們倆莫要胡說八道!」
雙方嚷了幾句,最終提著武器廝打起來。
九千歲躲在暗處,獃獃地看著前方的廝打,再看四周的茫茫白雪小小的身子突然一顫。
這一刻他突然知道,原來神明,也是會冷的。
抖抖尾巴上的雪,抱在懷中就勢蹲下,腦海中卻突然響起將卿淡漠的聲音:「人界不適合你,回去吧。」
九千歲咽喉突然酸得厲害,又聽不遠處眾人的廝打和吵鬧,一股委屈和怒火頓時冒起,以法力批倒了不少大樹嚇走眾人。
廝打中的人們見大樹轟然傾倒,一想是不是在舊花山中爭吵得太大,故而叫狐神聽見了,不由嚇得說話都結巴了。生怕狐神的怒火降到自己身上,都紛紛跑下山。就連董大洲和董秋蘭二人也不敢再說話,拿著自己的東西灰溜溜地跑走了。
他們走了,九千歲獨自抱著尾巴縮在大樹后,微紅的小鼻子微微抽動,抽了許久最終還是一個沒忍住大聲哭了出來。
狐神九千歲是世間主水的神明,因而他一放聲大哭慘白的天空中淅淅瀝瀝降下雨滴。
冬日下雨,別處的人不知怎麼回事。舊花村的村民卻知是神明發怒,一個個躲在家中不敢出來。
至於小洞天的狐狸修行不夠,見天上下起大雨也不曾將冬雨和九千歲聯繫起來。
九千歲坐在一株枯敗的樹下,被大雨一淋衣裳尾巴濕得徹底,小小一隻無比可憐。
他很想堅強點,可近期無數次碰到倒霉的事,哪怕是神明也無法再堅強了。
雨下得很大,九千歲尾巴耳朵都沓著,再也揚不起分毫。
就在這時,一把白色潑墨的傘突然出現在他的頭頂,為他擋去傾盆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