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酒吧的名字都叫寂寞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北京出現了一些燈光很暗的公共場所,在夜晚,這些場所點著蠟燭,進去以後,每個人看起來會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好看一些。
這些公共場所里出售的飲料要比一般飯館里貴上幾倍,但人們很快就接受了那種見不得人的價格,因為他們在購買飲料的同時,也購買了一種叫做情調的東西。
這就是北京酒吧的前身,一些似是而非的模模糊糊的公共場所,裡面賣一些袋裝食品--話梅、花生米、速溶咖啡、含酒精的飲料等等。
那是北京人在經歷了漫長的物質匱乏之後,第一次享受某種帶有審美性質的公共環境,人們進入這種環境,談情說愛或是交換某些與環境相配的思想。
二十年之後,酒吧已成為北京街頭司空見慣的公共場所,起初是千篇一律的酒吧,每個酒吧與別的酒吧沒什麼區別,接著,樂隊出現了,再接著,鮮咖啡出現了,各種進口啤酒與紅酒出現了。
在三里屯,酒吧連成一條街,為了與別的酒吧區別開來,每個酒吧都在不斷改進,去尋找自己的風格。
酒吧之間的競爭就這樣展開,酒吧老闆一換再換,北方老闆把酒吧開得朋友成堆,南方老闆的酒吧里上演艷舞,門口還有夥計向行人打招呼,試圖拉之入內。
每到夜晚,燈紅酒綠,著夜裝的各色人等穿行在酒吧內外,一片頹廢無聊的繁榮景象。
北京人根據自己的愛好,也在悄悄地改變著這些酒吧:搖頭黨把某些酒吧變成了搖頭廳,人們在裡面聽著Hi曲兒,吃著提供興奮與快樂的毒藥,盡情享受屬於他們自己的幻覺,直到警察衝進來才能打斷他們;另一些酒吧則被牌迷佔據,人們聚在一起,除了打牌,什麼也不幹;更有的酒吧變成了小迪廳,讓喝酒喝高興了的人搖頭晃腚,誇張地表現他們的快樂。
我從一九九五年左右,開始夥同一些狐朋狗友,混跡於各個酒吧,這之前,是混小飯館。
小飯館混不下去的原因是,大家都越吃越胖,胖得自己都不愛看自己,真是巴不得自己是別人,於是,轉戰到酒吧。
雖然錢花得快一些,混完之後更不清醒一些,但仍愛混,至少比去劇場或者電影院強吧,因為酒吧里怎麼著也能抽煙喝酒和說話,還不必不停地吃,這是酒吧的強項,我尊重酒吧的強項。
北京酒吧最集中的地區是三里屯一條街,記得起名字的是白房子,老闆叫亨利,是個上海人,很會做生意。
後來他又開了88號,裡面放最前衛的電子音樂,雇了個黑人看門收票,有時收到老客人身上,把老客人轟走了不少。
不過現在88號完蛋了,但白房子還在,當初我和一些朋友就總去那裡,約著談事兒一般去白房子,或是閑著沒事兒,大家白天四下轉悠,彼此詢問在哪裡碰頭兒,答案大多也是白房子。
先去的人等著後去的人,在那裡叫杯飲料,然後便有賣盜版光碟的上來問你買不買,你一買,就得挑,一挑就能挑上半個小時,然後等的人漸漸聚齊了,聚齊了以後,你要是問大家還要去哪兒,答案一般是哪兒都可以。
這一群人性格都太隨和,也就是沒有一個有主意的人,於是就繼續停在白房子,在那裡聊文學、音樂、電影和說笑話。
如果能叫來幾個好看的姑娘,特別是對藝術感興趣的那一種姑娘,那麼聚會便更加有趣。
事實上,五年前的漂亮姑娘對藝術還真感興趣,她們像男人一樣閱讀,會幻想,而那幻想一般限制在情感領域。
她們善意、好奇而希望了解別人。但現在的漂亮姑娘只對圖像感興趣,特別是她們自己的圖像,她們更喜歡迷醉於一種可變化萬千的物質圖景之中。
我還逛過上海的酒吧,廣州的酒吧,以及很多別的城市的酒吧。在酒吧里,聽各種人說話,發現只有北京的酒吧里才能出現這樣一種場景,那就是一群人在興高采烈地談話,這種談話十分有趣,即使坐在一旁聽著也不想離開,而別的酒吧幾乎都是一盤散沙。
一般來講,北京的酒吧以人或事為中心,酒吧的裝修也許會叫南方人感到粗糙與簡單,但人們會告訴你:這個酒吧聚集著一幫七十年代的人;那個酒吧每到周末,崔健和一幫朋友去演奏爵士樂自娛自樂;另一個酒吧的幫主是王朔,搞文學與電影的人去,經常會被免單;還有一個酒吧里聚著一些搞電影的,有免費自助,還能聽到青年導演們在那裡談論電影。
這話猛聽起來叫你覺得像是來到了二十年代的巴黎,誰讓北京名人多呢。
當然,這些名人多是文化名人,沒辦法,在北京要想混得有點意思,多半得有點文化。
事實上,簡單地說,在北京,任何一個小酒吧都聚集著一小圈子人,大家彼此認識,如果來了一個新人,很快就會被介紹給其他人,也就是與所有人認識,這就是所謂的北京的小圈子主義。
這種小圈子主義在我眼裡真有說不出的熱情,想一想在外地,你得一個一個認識所有人,那有多累啊。
有時我真想叫外地一盤散沙主義,在那裡,酒吧與飯館的區別不過是由吃改喝罷了。
北京的酒吧里有不少駐唱歌手,他們多半拿著把吉它,唱些自己喜歡的歌,你會發現,這些歌手的歌齡有的竟超過十年,而像社會地位、經濟地位之類的東西未發生任何變化。
想想看,十年裡,他們可干任何事,但他們仍在那裡唱歌,這說明他們是真心喜歡唱,他們就喜歡那種生活方式。
這是一種真誠,若是想具有這種真誠,非要一點性格不可,他們就有那麼一點性格。
要在北京的酒吧里尋找瘋狂是很難的,北京人沒那麼激烈,即使有人喝多了,多半也會有朋友拉住他,就我這些年所見,酒吧的暴力傾向是很少的,倒是酒吧音樂里的暴力傾向越來越多,不過人們多半會在那種音樂里跳跳舞,活動一下坐累的腰身。
人們為什麼去酒吧呢?尤其是夜裡,每一家酒吧都坐得滿滿的,叫人感到不可思議。
我有時東張西望,得出結論:酒吧的座位肯定沒有家裡的沙發舒服,音樂又吵得人無法說話,完全沒有在家打電話清楚方便,而喝點什麼當然要比從超市買的貴,加之煙霧騰騰,燈光昏暗,你在裡面幾乎無法做任何事--人們為什麼去呢?
但人們就是願意去,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寂寞。是寂寞把人們趕到這裡來,這裡有他們的同類,在同類中,人們也許會稍許感到好受點兒吧。
年輕的時候,我喜歡在酒吧里去尋覓專屬於自己的風流韻事,不管別人如何想,我固執地認為,酒吧里的姑娘容易搭上,要不她們為什麼趁夜出動,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令人想入非非呢?
而且,她們為什麼跑到酒吧來呢?事實最終擊碎了我的想法,當我回憶起自己幾年前在酒吧里不知羞恥、勾三搭四的身影,不禁會在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認為,有不少人也曾像我一樣在姑娘方面屢屢失手過,但我不知他們是否會感到欣慰。
現在,我的年齡已過限,自感再像年輕時那麼騷已不太合適,剪上一個時髦的髮式倒能咬緊牙對付,可穿上緊身衣,肚子便會令人噁心地突出來,而緊身褲也會叫我的襠部感到不適。
儘管腦子裡的下流念頭絲毫不減當年,甚至更加熾烈,但一想到就這麼衝進酒吧,要是一無所獲地回家,那該是多麼地令人羞憤吶。
我可不想這麼污辱自己一番,然後在深夜回家后,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難過不已,心裡痒痒得恨不得雇個人劈手給自己一耳光才能舒服點,算了,自尊自愛吧,讓年輕人去胡鬧吧,北京的酒吧正是為這些人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