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學有術

不學有術

大學畢業以後,我有機會與一些飽讀詩書的人為友,經常要談到各自讀過的書來佐證自己的品味,或引用讀過的書來佐證自己的觀點。看他們縱橫擺闔手到擒來的樣子,我經常陷入有勁無處使的境地,腦子裡空空如也,想掏出點什麼來,就像揪著自己的頭髮往半空里跳一樣徒勞。無奈之餘,我就報以高深莫測的微笑:「我最喜歡的讀書境界是,把自己看過的書忘得爪干毛凈,白茫茫一片腦海真乾淨,就像『太極初傳柔克剛』里的張無忌,努力忘掉,能記得半點兒東西都不行——俺們姓張的人就是這麼智慧。我正在試圖忘掉自己腦中的壁壘,而你們……切!」(7)「此話倒也有理。」那些滿腦門學問的人微微頷首。我卻打心眼裡發出一聲哀鳴。人家張無忌是肚裡先塞進東西再執行忘記程序,而我卻是,想忘都無從忘起。但他們還是被蒙住了,在以後的日子裡,並沒有高傲地將我排斥在他們的圈子之外。而我另一些不懂得隨機應變的朋友就沒有這麼運氣和這種待遇了,而是被他們輕蔑地斥為「俗人」。除了吃飽飯需要人結帳、被人欺負需要人助拳、老丈人來視察需要人開車去機場接送外,再也想不起搭理人家。但我還是認為,不學無術的人,並不比學而無術的人更低級。大學四年,我基本上過的是不學無術的生活。首先,我考上的就是個不需要太多知識積累和文化積澱(天,這在當年可是個時髦字眼)的專業,所以學校安排的專業課和必修課都是能逃則逃。有一年期末的晚上,我正躺在宿舍里懷疑人生,突然有人敲門,進來一個溫和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見到我,遲疑地問:「這是新聞系的宿舍嗎?」我忙點頭:「是啊,您找誰?」「我是你們中國現代文學課的老師,來給你們做考前輔導。」……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8)。我突然想起《鹿鼎記》中的一段話:「韋小寶的臉皮之厚,在康熙年間也算得是數一數二,但聽了這幾句話,臉上居然也不禁為之一紅」。不上課,圖書館總該去吧?但說實話,圖書館對於已經有了女朋友的男生來說,吸引力實在是不大。我們宿舍老三去圖書館是最勤的,我相信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絕不是自己刻苦攻讀的情景,而是一個個女孩從他身邊掠過,暗香浮動,裙裾飄飄,他的嘴張得像一張影碟,舌頭恰恰伸出一點,就像影碟中央的那個小眼,並幻想著自己在書香世界里的浪漫邂逅。幸虧他大學期間一直沒有戀愛成功,才得以保持我們宿舍上圖書館最勤最久的紀錄。圖書館給我留下的記憶,就是那種汗牛充棟的絕望感,所以寧願躲在宿舍里看自己手頭僅有的那五六本書。一次期末考試,突然想起,借的書要再不還到圖書館,就要拖到下學期,就要被扣證了。於是在兩門考試的間隙急匆匆來到圖書館,結果被管理員攔住,說不能穿拖鞋進去,這是規定。不讓穿拖鞋?那就不穿唄。我憨直的腦子根本沒有多想,馬上就把腳丫從拖鞋中脫出,光著腳跑進去。管理員也似乎覺得我這樣做得很對,還在館門口幫那雙老鞋子放哨,直到我下來,也沒說什麼。人在情急之下產生的邏輯真的是很奇妙。《野鵝敢死隊》中也有這樣一幕,敢死隊員們被困在非洲,瑞弗上尉說要想辦法出去。肖恩中尉一聲冷笑:「切!難道你要我們走出非洲嗎?」「那你就跑吧。」瑞弗馬上回答道。工作后先住單身宿舍,室友畢業於蘭州大學,非常勤學。他說起在蘭州大學圖書館的逸事,經常會借到好些年沒人動過的書。有一本書借書卡的上一個名字是顧頡剛(9),令他唏噓良久。按照推斷,顧頡剛建國前在蘭州大學執教期間借閱過的書,時隔半個世紀,才被另一個年輕人捧在手中撫摩,盯著借書卡上那個名字發愣。這一情景要讓余秋雨老師知道,肯定能寫出一篇很人文主義、很「大文化」的佳文。而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尚在學校就讀的弟弟妹妹們,看看你們手中的書,有沒有先哲的體溫和指紋?圖書館里有許多書,就像野百合一樣沒有經歷過春天,借書卡上永遠是一片空白,並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枯黃。但也有些書,就像春色無邊的艷婦,五陵年少爭纏頭,秋月春風等閑度(10)。記憶中最搶手的,就是金庸的書了。每一本都被翻得破破爛爛的,連收垃圾的都不願意要。那年頭的學校是很人道的,配備了許多套金庸來滿足大家,但依然是狼多肉少,於是,一些有創業頭腦的同學便集資大量購進暢銷圖書,做起了租書的買賣。為了追求高利潤,他們還進行高投資、高風險的租書事業,比如斥巨資購進號稱「足本」的港版《金瓶梅》等。這些歷練對年輕的老闆們很有好處,走向社會後他們中許多人當了書商,憑藉對圖書市場的準確判斷,使其迅速完成了原始的資本積累。哦,如今他們又玩起了房地產和期貨,再不濟也玩起了小姐或二奶。集腋成裘,老是花錢租書看,經濟上也承受不起,好在此時貧富不均已經在我們中間開始顯現。對門宿舍有頭豬不知道為什麼特有錢,能買許多閑書,金庸之外還有許多,都是圖書館里沒有的好貨色。我們就忍著他的惡聲惡相,卑下地借來看之。這同學是安徽蒙城人,後來我心目中的文化界一大公害牛群先生(另一公害是張俊以老師)要去蒙城禍害一方,說是扶貧。我深表懷疑,因為我覺得那裡的人都富得流油,上學時就買得起溫瑞安大藪春彥(11)之類。對了,還有《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一本令我感到嚴重挫折和奇恥大辱的書。前面提到的《青春詩歷》是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的,必須通過郵購才能買到。我高三和大一各買一年,得到的最大好處是瘋狂崇拜上了有詩作收錄其中的我校女教師楊榴紅,得到的附加好處是經常收到該社的郵購目錄。對於一個窮學生來說,這份書目都值得精讀並憧憬好幾遍的。我們宿舍老二是個很有經濟頭腦的人,他研究了一番書目后,給湖南文藝出版社匯去四十元錢,求購十本《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半月後,圖書到貨,他給自己留下一本,然後去各宿舍遊走,一層樓都沒走完,就將其餘九本以每本八元的價格售出,凈賺三十六元——足夠過很闊綽的一個月的生活費。老二的這一舉動令我艷羨不已,把自己補丁摞補丁的破衣服口袋翻了個遍,湊夠八十元錢,也給匯出去,求購二十本。按照我的商業計劃書,自己一本也不留,都給賣出去,就是三個月的生活費了——我比老二節省,或者,黑黑心一本賣十塊,就可以賺一百二了……這一藍圖令我開始設計自己的大款生活細節,經常得折騰到黎明才能入睡——自從一次成功的失戀后,我再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半月後,湖南文藝出版社給我來信,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一書已經停止發行——沒有言說的原因是被有關部門禁止了,那一撥還有《玫瑰夢》等共四本。天可憐見,他們的信用等級還算較好,把本錢給我退了回來。跟風發財的一枕黃粱破滅后,我深刻地體會到了那句話:第一次把女人比喻成花的人是天才,第二次這麼說的就是庸才。《射鵰英雄傳》中,楊康和穆念慈的愛情與郭靖和黃蓉儼然形成兩條平行主線,雙峰對峙,兩水分流。事實上前者更讓人動情,因為郭黃之間的完美愛情太過平面乏味了些,相較而言,楊康的愛情夾雜了凄楚、禁忌、叛逆、毀滅,立體感十足,非常有嚼頭。愛情不壞,觀眾不愛。大學里的讀書生涯也是這樣。四年下來,那些平實紮實的閱讀鏡頭很難想起,能浮現在腦海中的,還是這些悖離讀書內涵的行為藝術。儘管在我的回憶中充滿了荒唐的碎片,但事實上我們還是要認真讀些書的,因為、因為我們是讀書人,要靠這個吃飯的。錢鍾書在《寫在人生邊上》一書中解讀伊索寓言故事,在那則「螞蟻與促織的故事」中寫道:「促織餓死了,本身就做螞蟻的糧食;同樣,生前養不活自己的大作家,到了死後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活,譬如,寫回憶懷念文字的親戚和朋友,寫研究論文的批評家和學者。」曹雪芹養活了一大堆紅學家,錢鍾書養活了一小堆錢學家,而我們,也要註定靠這些大師養活了。我們大多狀態下讀書,就是為了這個,好讓大師把我們養活起來——用他們來寫稿子,用他們來搞研究,用他們來獲取留京名額,用他們來申請去做訪問學者,可以出國買那麼多家用電器。但是,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辦法,至少是我,還是琢磨出一些很好的偷懶竅門。一,必修課的學分還是要拿到,意即那些某個圈子裡必須要讀的書,宛如通行證,又如裝飾品。我們上學那會,這方面的書是《約翰·克利斯朵夫》、《拯救與逍遙》、《選擇的批判:與李澤厚對話》、《理論風雲》等,還有李敖、米蘭和昆德拉,都不可不讀。二,要對那些大俗書做永不沾惹狀,意即那些人民喜歡的書,如金庸、《簡·愛》、《存在與虛無》等。第三本我要著重說一下,這本書本來是必修課範疇,但其興也忽焉,馬上風行全北京,我經常見到那些來宿舍里用襪子換糧票的小販,他們的書包里也塞這麼一本,就有理由對本來也讀不下去的薩特先生揮手說拜拜了,其亡也勃焉。至於金庸,更為讀書人所不齒,流風所及,連不讀書的人也要對其嗤之以鼻,不信你看央視拍《笑傲江湖》、《射鵰英雄傳》的那些雜碎,誰都有膽子說自己從來沒看過金庸,或是——「只是在去外景的飛機上掃了一眼」,真夠有性格。三,留心搜集並閱讀一些比較偏門的書,特別是那些印數只有一兩千的,絕對是抬高你身價的不二法寶。灕江出版社出的《在路上》首版只印了2200冊,而我就擁有其中之一,使得我在許多讀書人面前腰桿硬了許多。而我無意中看過洛蒂的《冰島漁夫》,後來跟人講起,險些成功地俘獲一個美女的芳心——如果我能再說出那本《巴比倫的抽籤遊戲》(12)的話。四,多看些書評,將其觀點竊為己用,也夠抵擋一陣的。這方面最好使的工具是《讀書》、《書城》雜誌,你只要記住那上面說過的書名,然後在某個高級沙龍里淡淡地提起,就可以震暈一大片。並且我可以打包票,沙龍里那些尊貴的客人絕對沒膽量與你接著往下深談那本書,儘管他也「哦」地點一下頭做恍然大悟並也曾讀過的樣子。後來見到了《讀書》雜誌的主編沈昌文先生,在心裡對他深鞠一躬,因為他的雜誌實在是幫了俺太多的忙。沈先生被人稱作「沈公」,是我所知道的出版界惟一被人叫「公」的在世人,看來得其恩惠的絕不止我一個。五,要有隨機應變的機智。看書再多,也有不夠用的時候,這時候就需要你發揮創造性思維了。大四下學期,學校給了我們半年時間來寫論文,打足麻將之後,我用大半天時間將畢業論文一揮而就,除了將囤積在肚裡的學問引經據典一番外,還編造了許多名人名言來增加說服力,如「誠如俄羅斯神學家傻彼德洛維奇所言:『真正的無知就是意識不到自己的無知』」等等。最終,我拿到了學士學位,拿到了紅彤彤的畢業證。這一訣竅在後來的社交場合也讓我變得德高望重,如有一次我輕描淡寫地說:「幽默感就是分寸感」,一個老實人贊同得差點兒背過氣去。我馬上加了個人名:「維多利亞時期的義大利詩人二頭蛋說的。」伊不迭地點頭:「說得真好。」我又冷冷地說:「贊成即是利用。——美國總統傑斐遜說的。」然後急忙去掐伊的人中。我現在惟一的願望就是,在我去世之後,千萬別在陰間真的碰到什麼傻彼德洛維奇和二頭蛋,讓他們告我個誹謗。六,如果你正看大俗書的時候被人撞見,一定要面不改色。要知道第一個讚美金庸的名人是數學家華羅庚——他老人家寫的文章不知道要比那些所謂的作家精彩多少倍——做到人家那地步才叫「雖萬千人吾往矣,強且矯」。如果捉你現行的是你心愛的姑娘,你就要跟她說,雅和俗絕對不是對立的,也絕對不是分別存在於兩種人身上,而是一個人既有雅不可耐的一面,也有俗不可耐的一面,這樣的混合體才符合劉再復老師的性格組合論。然後……你就向她展示你俗不可耐的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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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碎片》:讓我們歌唱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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